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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以新党的实力,以及王安石的威望,足够将太后的决定给顶回去。甚至还不需要硬顶太后,只要拖上两日,等北面打起来,结果也就注定了。
李定事前曾经猜测过韩冈会借重朝臣的力量,反过来进行压制,甚至有可能会拉着一众有着推举之权的重臣共同来讨论是否应该出兵。对此李定也做了一点准备。可是他只猜对了一半,韩冈所切入的方向让任何人都始料未及。
韩冈将目标对准国是,李定没猜到,王安石、章惇、甚至韩绛、张璪、苏颂,应该也都没能想到。而利用有宰辅荐举之权的重臣们,拉着他们一起共商国是,即便有一半,但正题上自不在预料范围之内,也就没办法在事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他会怎么做?”李定轻声问着章惇。
“还能怎么样,肯定又是多者为胜!”
“既然如此,还是有可能赢过他的。”李定道。怎么说,在人数上还是新党一方更占优势一点。
章惇摇了摇头:“韩玉昆的想法不可能那么简单,既然他能提出来,那么他肯定还有后手。当年所定国是,平章那边可是一点都不想改。”
李定沉默的走了几步,徐徐叹道,“的确如此……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自己不能独占的东西,也不让别人独占,宁可分给所有人?韩冈的想法,很早开始,就让李定感到难以理解。
“资深,你可知道,韩玉昆的目标是什么?”章惇问道。
李定反问:“是什么?”
“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李定愣了一下,然后悚然而惊。
《易·系辞》中有‘垂衣裳而天下治’一句,自此之后,历代儒生都将此一事视为圣君的标准,也把此事当做了自己的目标。现今无论儒门的哪一派,都赞赏天子垂拱而治的治国方式,认为符合三代之治,使他们所要追求的最高目标,至少是目标之一。
而‘士大夫共治天下’,文彦博曾经说过的那句名言中就有这么几个字。旧党中的那位元老,他的这一句,明面上虽时常为人驳斥,但私下里,绝大多数朝臣都对对此赞赏有加。可是,文彦博说的是‘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章惇转述韩冈的话,却把‘与’字给删掉了,少了最关键的那个‘与’字,意义自是变得完全不同。
这两句话,一句源自经典,一句是切合现实,现在两句话给章惇修改拼凑起来,却让李定不寒而栗。
‘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章惇说这是韩冈的目标,这岂不是说,韩冈打算将皇帝放到供桌上去做个土偶木雕,而由臣子们共同治理国家?
看了看前后左右,李定更加小声的问:“子厚,记得当初你与韩冈关系亲睦,可之后……”
李定说到一半,章惇便点头,“的确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
“原来如此。”
权柄操于臣子之手,天子不能与之争,这岂不是太阿倒持?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天子绝不会坐视,做臣子的可就是要把性命赌上去。朝中党争就已能掀起狂风暴雨,而天子与臣子争,那可就只能用腥风血雨来形容了。
想到这里,李定猛然一震,惊骇的看着章惇:“那群臣共议,不就是……不就是……”
“恐怕正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太后怎么就能信了他?”
“不信他还会信谁?”
章惇叹道,换做自己在太后的角度上,也只会信任屡屡救其于危亡的韩冈。
“可他一番辛苦,就是为给人作嫁衣裳?”
韩冈给自己弄好处,做一个权臣,甚至谋朝篡国,那还不难以理解,北面正有一个最新鲜出炉的例子。但韩冈辛苦一番,却是将权柄分于同列,这是到底为了什么大费周章?
“本来觉得想通了,后来又发觉自己没有想通,只是后来不好问了。”章惇很洒然的摇头道,“要不是这话是韩玉昆亲口所说,根本想都不会往那里去想。”
李定狐疑的看着章惇,会不会是章惇当时听错了,或是自己和章惇错误理解。韩冈已是儒门宗师一级的人物,或许他的话只是些白日梦般、说给弟子听的想法。就像儒生们追求三代之治,可实际上绝大多数只是当成了一句挂在嘴边的话,谁也不会当真让皇帝去仿效尧舜——皇帝要学尧舜禅让,哪个臣
子敢应的?
感受到了李定脸上透现出来的狐疑,章惇暗暗苦笑。很长一段时间,他其实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想错了,不过当日韩冈说出来的一句一字,至今仍鲜明的刻在头脑里,又怎么会弄错?
“此事暂且不提。”章惇叹道,“传出去也没人信。还是想想怎么去应对吧。”
“此事平章亦难为,如何应对?”李定同样叹道,三日后垂拱殿中共议,理应去多争取几个人支持,可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难了。
‘国是’不是军事、政事,而是国家大政。
当年王安石辅佐熙宗皇帝,决定了延续至今的大政方略——推行新法,富国强兵,先复灵武、再收燕云。
想要反对这几条、或是违背这几条的朝臣,无论地位有多高,都被赶出了朝堂。如今所有朝臣,不论是否心甘情愿,都是按照这几条所决定的方向走。
现在韩冈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可以让未来的国家大政依从他们的心愿而变,这是每个朝臣都难以抵挡的诱惑。
韩冈的每件事都正正打在要害上,不争夺一城一地,而是想要拔根。
李定唉声叹气,“这件事,不好办呐……”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7)()
“何为国是?”曾孝宽在王安石的书房中问着。
“不就是新法嘛。”吕嘉问没好气的说道。
反对新法,就是反对国是,就是该被赶出朝堂。这是一直以来新党对反对者的态度。
而韩冈在殿上又进行了归纳,内容更加明确,王安石对此没有什么异议,曾孝宽也同样觉得韩冈归纳的没错:“更明确一点,就是依靠新法来富国强兵,进而恢复灵武故土,收复燕云失地。”
“一回事。”章惇说道,他半眯着眼,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新法是施政的手法,富国强兵是施政的目的,而西夏和辽国,便是一前一后两个目标。后三条其实都是以第一条为基础,而旧党所反对的,归根到底还是触动他们利益的新法。
章惇、曾孝宽、李定、吕嘉问,今夜都来到了王安石的府上。宰辅之间,依故事是不得无故串门,而言官之首的御史中丞,更不应该登门造访他监视的对象。不过在御史台几经洗劫之后,朝臣们早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新党一脉的核心人物济济一堂,挤在王安石家中不算宽敞的书房外厅中。
在灯下,王安石脸上的皱纹更多也更深了,脸色也不好,仿佛蒙了一层灰,看得出来他最近一段时间着实是心力交瘁。
“的确是一回事。”曾孝宽道,“但韩冈要修改国事,到底是打算修改哪一条?”
听曾孝宽如此问道,房中的重臣们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
韩冈一向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掩藏的极深,他今天在殿上说要把收复燕云的最终目标改一改,的确是就事论事,针对现在双方相持不下的焦点,可实际上没人相信到了垂拱殿上共商国是的时候,他会只针对进行攻击。
章惇想起了在王安石府上初遇韩冈时,韩冈所提出的几条建议;曾孝宽想起了与韩冈同判军器监时,韩冈拿出的板甲和飞船;吕嘉问也想起了让自己失去了进入两府的机会的廷推;而王安石更是想起了自初遇韩冈,直至如今,韩冈身处逆势时所用出的种种手段。
不论他说了些什么,背后总是会藏着更多。他说的的确都是实话,但绝不是全部的真相。就像河上的浮冰,永远都只有十分之一露在外面。
曾孝宽道,“如果韩冈是要更动新法,就反而好办了。新法中不论是哪一条哪一款,都是在天下各路进行了长时间的试行,才最终推行天下。”
其实曾孝宽所说并不客观,即便是便民贷、免役法,其中某些条款也是没有经过验证便开始推行了。不过对大部分新法来说,曾孝宽的话倒是没错。青苗法、免役法的,都是几十年前就有人在呼吁和试行,并非王安石拍着脑袋独创出来的。韩冈过去在地方上并没有推行过有别于新法的法度,若贸然拿出一条两条来,驳斥他很容易。
“新法诸条,不可能轻易更动。没有经过试行,什么法度能推行于天下各州各县?”吕嘉问收起了愤恨,平静的说着,“即使韩冈蓄谋已久,只要一日没有在州县中试行过,就别想推行天下,代替行之有效的法度。”
王安石轻轻的点头,吕嘉问分析得没有问题,即便韩冈想要有所动作,也不会选择从新法入手。而且即使韩冈能改动新法中的某些条款,也并不伤及新法的根本。便民贷、免役法、保甲法等诸多法令加起来才叫做国是,只是改动一点其中的条款,不影响大局,且以韩冈的身份从政事堂直接动手就可以了,没必要这么麻烦。而要将作为国是核心的整套新法加以改变,那样的变动,不是他几句话就能成功的,垂拱殿上的会议,也不可能让他如愿。
“富国强兵……”李定跟了上去,“这一条是先帝拟定国是之初衷,正是有了相公的富国强兵,韩冈才得以进用。他最多也只能说富国须富民,不可能否定强兵。”
王安石和章惇都点头。用排除法,将一个个选项都删去,王安石道:“那么也就剩收复燕云一项了。”
西夏已经被灭了,最后还有可能被韩冈攻击,成为他的目标的,终究还是由熙宗皇帝赵顼和王安石共同定下的北进方略。
“都该预备着,若事涉新法,也好应对。此外……”李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