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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没有在内东门小殿中发现其他朝臣,只有他一个宰相被传召入宫。
向着太后躬身行礼,“臣韩冈拜见陛下。”
“相公终于来了。”
向太后本是等得心焦,即使心知以韩冈的性格,绝不会匆匆忙忙便乘马入宫,也依然忍不住心中的焦躁。直到韩冈终于出现,就像是有了主心骨,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官家的事,想必相公已经知道了。”向太后叹着气,“这不成才的孩儿,又要劳烦相公了。”
尽管世间风俗还是将男女之事放到十四五之后,但十二三岁就谈婚论嫁在民间也并不鲜见,赵煦开荤,太后也没有觉得事情大到要惊动宰相的地步,也觉得不方便说。只是天子因此而发病,就不能再隐瞒了。
“天子事,便是臣子的份内事。”韩冈略低了低头,“何谈劳烦二字?”
赵煦亲近女色,绝不是一日两日,福宁殿中,也有太后派出的人,要说太后都没有收到消息,韩冈打死也不会信。若是将天子的变化早早通知朝臣,做臣子的也能及早做出应对,可惜向太后并没有这么做。
向太后道:“那依相公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此事陛下不必忧心,自有故事可循。”韩冈道,“不知天子现下如何?御体可还安康?”
向太后道:“尚算万幸。钱乙方才过来给官家看过了,官家并无大碍,只是需要调养一阵。”
韩冈一幅安心的模样:“那臣就可以安心了。”
太后、宰相一本正经的讨论天子开始亲近女人了,听起来着实荒谬,但这的确是事关国家的大事。
天子终于开了荤,论理说这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皇帝玩女人这哪里是问题?不玩事情才大。间或找找内侍,虽是少有,可分桃断袖也是士林熟知的典故。
过世的高太皇性刚好妒,不让英宗皇帝接近嫔妃,曹后告诫,韩琦谏言,都是为了要让英宗能御女生子,为天家开枝散叶。高滔滔听得烦了,她甚至回了曹太后一句‘奏知娘娘;新妇嫁十三团练尔;即不曾嫁他官家’,就是要把过去怎么管‘十三团练’赵宗实的手段,沿用到如今已经改名赵曙的新皇帝身上,把她嫡亲的姨母气得不轻。
向太后绝不操心日后天子不能亲近嫔妃,她只担心天子亲近得太多了。
韩冈话说到一半就岔了开去,也有些不高兴了,“相公安心了,吾可没安心。这桩事,相公也该给吾拿出个章程来。”
“不知陛下心意如何?”韩冈反问。
“官家才十二,就被人蛊惑,身边的人都不能留了。可吾就是担心这么做,朝堂中又要闹上一阵了。”
如今天下安定,四民康安,边境上有强兵戍守,朝堂中更是贤臣罗列,向太后平日里过得舒心得很,最烦的就是有人弄得她不能安生。
韩冈应声道:“其实此事如何处置,自有故事在。仁宗时尚、杨二美人受责出宫,便是前例,陛下的决定并无错处。至于朝堂之上,陛下久主朝纲,又何须担心?”
仁宗皇帝昔年在赶走了郭皇后之后,与尚、杨二美人,玩一龙二凤玩得日以继夜,所谓‘每夕侍上寝,上体为之弊,或累日不进食’,几乎就要精尽人亡,闹到‘中外忧惧’的地步,还在世的杨太后几番告诫,入内都知阎文应更是每天从早到晚的在仁宗耳边喋喋不休,最后吵得仁宗不厌其烦,也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行了,最后终于点头同意将尚、杨两人逐出宫去。
向太后听说过这件宫闱旧事,当年她随着赵顼进入皇宫之后,便被曹太后派来的老宫人耳提面命,要怎么服侍太子才算是一名合格的太子妃,这其中没有少拿尚杨二美人的旧事作为例子。
“相公的意思是就这么办?”
“若按臣的心意,此事当让天子自己来决定。”韩冈瞥了一眼殿中的宫人们,放声直言,“以仁宗之仁,郭皇后却不得善终,不免令人无憾。”
韩冈的话够直白的,说是挑拨离间都可以。
但向太后毫无介怀,而韩冈也并无一丝一毫诚惶诚恐的心态。
“相公这话说的有理。”向太后点头,“这件事得让他自己知错了才好。蓝从熙,你先去福宁殿,与太妃说,吾这就同韩相公过来探视。”她看看韩冈,“请相公随吾同去福宁殿问问官家。”
“臣遵旨。”
向太后坐上肩舆,韩冈跟随在后方,离开内东门小殿,一路往福宁殿中去。
天子寝殿,韩冈过去来得多了。
但自当今天子登基之后,尤其是宫变之后,几年间便只有零星几次。
走进福宁殿,一切的陈设犹如五六年前一般,几乎什么都没有变过,连正殿的那一张旧御桌还摆在原地。桌脚漆面斑驳,这么些年了,看起来也没有重新上过漆。
前些日子,韩冈曾听说向太后准备将这桌子换上一张新的,但赵煦却拒绝了,说是‘此乃先帝旧德,孩儿不敢弃’。赵煦的这番话传到外面,惹来了一阵唏嘘。赵煦好心办了坏事,只能说是夙世冤孽,尽管弑字脱不掉,可也没人怀疑他的孝心。但今日事发,可就有些问题了。
跟随太后走进天子安寝的偏殿,围绕在赵煦身边的宫人,齐刷刷的矮了半截。
韩冈没看到郝随、刘友端、朱孝友,也没看到国婆婆,在钱乙确诊之后,赵煦身边的内侍、宫女,乃至乳母,全都给关了起来,福宁殿中,尽是太后身边的人,杨戬领着人守在殿外。韩冈从抵达福宁殿门外开始,除了看到旧陈设,就是熟面孔。
赵煦惨白着一张脸,半躺半靠的倚在床上,看起来是想要下地来迎接向太后,却被其他人给阻止了。
寝殿的另一头,小门上的珠帘还在晃动。方才尚在寝殿中照料他的朱太妃,在听到韩冈随行而来的消息之后,先拜见了太后,然后在韩冈进来前,就匆匆从另一头的小门处退了出去。只是在摇晃的珠帘对面,隐约可以看见有人影在窥伺。
“官家可还好些了?”向太后走到御榻边,关切的看着赵煦。
“孩儿多谢娘娘垂问,已经大好了。”赵煦匆匆说了一句,又看向韩冈,投过来的视线有些慌乱,“相公也来了。”
“陛下御体有恙,臣岂能不来?”
韩冈上前两步,沉着脸,语气冷然。身为底蕴深厚的宰辅,皇帝要是哪里做得不好,直接训斥也不打紧,更何况赵煦的帝位还是他一手保住。
向太后一见韩冈要教训皇帝,便连忙起身,离开御榻,让韩冈单独面对赵煦。
赵煦低下头去,细长的双手紧抓着浅黄色的被套。
也不知是不是在学他父亲,被褥外罩的颜色都退了,还是照样坚持用着。能够节俭是好,但现在可也帮不了他脱罪。
“陛下,亲近女色乃常事,却也要顾及御体。《春秋》中便有云,‘是为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女非不可近,惟需谨记‘节’之一字。”
韩冈在这边教训皇帝,向太后在一边听得有些脸红,在桌上随手拿起一个杯子,让人来倒水,这些话本不方便当着女子来说。
韩冈则是浑没在意,继续道,“圣教中所谓中庸,也有此意。不宜过,过则伤身,不宜戒,戒则无嗣。更何况,陛下又年幼,松柏日后纵能参天,但树苗时常常摇动,坏了根基,日后也难以长成。臣一番肺腑之言,愿陛下熟思之。”
韩冈的话一贯不多,赵煦待他训话结束,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双眸幽深,“相公的话,朕一定铭记在心。”
第29章 雏龙初成觅花信(中)()
再是早熟,赵煦也没脱离小孩子的水平,他对心情的掩饰,在韩冈眼中就跟笑话一样。
韩冈觉得赵煦的确是把话听进去了,而且肯定会铭记在心。
只不过到底是记恨还是记仇,就得另说了。反正不会是作为指导日后行事的箴言,从而谨记在心。
身为臣子,在面对犯错的皇帝时,不是诚惶诚恐的劝诫,而是当成小孩子一般的训斥,落在皇帝耳朵里,当然不中听。小皇帝又是处在叛逆的年纪,能听得进去那才叫有鬼。
但韩冈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听不进去,就是赵煦自己的问题。
要是自己的儿子,可就不是讲道理这么简单了。韩冈虽没体罚过自己的孩子,但王旖却不会手软。此外韩冈也会罚孩子写上十张大字,抄上一卷书,或是做上一百道应用题之类的惩罚,韩冈的儿女们,除了最小的几个,其他可都被罚过。
多半也是看出了小皇帝心中实际的态度,向太后在旁告诫道,“官家,相公说的话当谨记在心。”
赵煦一幅老实听话的模样,“孩儿明白,娘娘放心。”
向太后叹了一声,走了过来。手轻撑在床褥上,坐了下来,“六哥,你这个年纪,还不到近女色的年纪。相公方才也说了,官家你年纪太小,还不到时候。娘娘也罢,相公也罢,包括天下臣民,其实都盼着官家能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但要是现在就弄坏了身子,日后怎么生儿育女,难道你想让你父皇绝嗣不成?!”
赵煦的年纪的确小,熙宁十年出生的他,如今勉强可算是十二岁。这个年纪就开了荤,在富贵人家都不算什么稀罕事,多少富贵人家的子弟,很多都是在这个岁数前后,从贴身侍女身上长大成人的。可说出去还是难免人言,尤其是赵煦的身子骨还不好。
向太后说得自己情绪激荡,最后眼圈都红了,带着明显的鼻音。
赵煦的眼睛也红了,哽咽道:“娘娘,孩儿知错了。”
向太后拿着手巾擦着眼角,摸着赵煦的头,“官家知错就好。”
不,没有认错。
赵煦的神色中可没有半点认错,伪装出来的表情,瞒不过冷眼旁观的韩冈,里面透着太多的不耐烦。
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