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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重里说,就算韩冈、章惇两人情有可原,但他们这么做了,有了先例,日后朝廷的规矩那还是规矩吗?
只是她还是不觉得韩冈会如此狂悖,肯定是有哪里给弄错了。
韩冈很快便被招到了内东门小殿。向太后质问着他:“相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其实并不怀疑韩冈会骗她。长久以来的信任关系,让她不会怀疑韩冈。之所以还要找韩冈来,只是不相信另一边的章惇
韩冈立刻扬声道:“陛下明鉴,臣与章惇只是出宫时同行,顺便在路边小坐,非为公事,只是闲聊而已。”
“就这些?”太后追问了一句,只觉得韩冈说得太过轻描淡写。
“陛下。臣与章惇结识多年,一向交好。后因识见不同,故而稍有疏淡。但同殿为臣,又并心合力辅佐陛下数载,闲来共语,也当是人之常情。”
太后皱着眉道:“但也不必在州桥夜市上。你看,御史台写来的奏章都有两三尺高,全都是在说相公和章枢密的。”
“陛下明鉴,臣与章惇正因为胸怀坦荡,并无阴私,所以才能坦然于州桥旁小聚。否则臣要与章惇私下勾连,难道还不能派人、写信吗?若是如此,怕也是外人难知,更不会有御史台的弹劾。臣今日所受弹劾,正是臣与章惇并无欺隐的明证。”
“不是因为苏相公要告老?!”向太后突然问道,难得的言辞犀利。
“陛下!”韩冈抗声道,“臣虽已知苏颂将请老,但臣可以父母妻儿为誓,前日与章惇相谈,绝无一字涉及相位!”
韩冈敢于拿着自己的家人发誓,不是他不迷信,而是他的确半个字都没跟章惇提起苏颂要空出来的相位。
“相公息怒,吾不是那个意思的。”向太后连忙安抚,等韩冈低头谢罪,她才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相公与枢密说了什么?”
“有说起天子的病情,章惇详细问了臣。又有说起当初章惇被贬出外,臣清晨送行的旧事,还提到了交州的种植园。此外还有曾经与臣一起那里共饮过的薛向,聊起他当年整顿六路发运司的作为。另有说起京城美食,此事臣与章惇各有主张。”
“官家的病情,相公是怎么说的?”向太后随即就问道。
“跟臣之前在殿上与陛下和群臣所言无异。具体内情,不得陛下同意,臣不敢外传一字。”
向太后点点头,这才像韩冈会做的事,只是又纳闷起来,“怎么又提起薛向那个叛逆的?”
“今年汴水纲运又是报上来多少毁损,故而臣与章惇一时皆有所感。薛向虽是逆贼,但才干卓异,财计、转运等事上,朝中无人可及。他败事之后,六路发运司中内事便一路败坏下去。”韩冈叹了一口气,“本是国士,奈何从贼。”
“都这么些年了,六路发运司还没整治好?”
“有薛向之材者朝中难寻一人。”
“相公也不行?”向太后不相信韩冈会不如薛向。
在她眼中,韩冈、还有章惇,都是开国以来少有的能臣,文武皆备,尤其是韩冈更加出色,而薛向籍籍无名,只是在钱财上小有才干,怎么当得起韩冈如此赞许。
韩冈道:“即使是为臣,遇上汴水,也只能另起炉灶,设法釜底抽薪。”
“那是相公想推行铁路罢了。”向太后笑着摇摇头,“如果真的如同相公所说,六路发运司败坏如此,那把京泗铁路和六路发运司合并,在沈括手底下挑选贤能,取代那些贪官污吏。”
“陛下,臣在西北时,曾经跟随王襄敏整编各军,整编时,总会将一干油滑又爱闹事的老卒另作一伍,绝不将新人编入,免得他们把新人带坏了。不是王襄敏和臣不想讲那些无用老卒一概罢去,实在是为免变乱,只能如此行事。”
向太后点头,“相公的意思吾明白了。”
韩冈向太后行了一礼,说了句太后圣明。
东拉西扯一番话后,太后也没有穷究到底的样子了,看起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韩冈正这么想着,向太后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来,“那旋炙猪皮肉真的那么好吃?”
“啊?”韩冈难得的一愣。
屏风后的向太后差点没笑出声来,的确很难见到精明厉害的宰相如此反应。
韩冈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老老实实的回答:“臣好此物,章惇不喜。”
“那相公和章枢密议论了,京师中何家小食最为上等?”
“正如陛下所说,市井中的皆是小食,哪里有上下之分,仅有口味之别。”韩冈道,“臣出身西北,故而口味略嫌浓重,旋炙猪皮肉和葱泼兔乃是臣之所好。而章惇东南人,更好清淡一点,据臣所知,当是洗手蟹和炒蛤蜊为其所喜。”
“哦。拿苏相公喜欢什么,相公可知否?”
“……苏颂年长,更喜素食。”
“曾孝宽如何?”
“臣与其往来不多,并不知晓。”
“沈括呢?”
“沈括好吃鱼脍,此与欧阳修同。”
“原来是这样。”
君臣两人就在饮食上的喜好稍稍展开来一阵简短的讨论,之后韩冈便告辞离开。
“就这么轻松过关了?”
消息传出之后,很多人觉得不敢相信。都有几分怀疑是不是韩冈逼得太后不敢细问此事。
而韩冈和章惇则毫不在意,各自上表自陈行动不谨,然后太后下诏,两人都罚俸三月。
韩冈清楚,这件事是太后相信他,所以才会轻轻放过。
但话说回来,太后即使是不想放过,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韩冈和章惇都已经是盘踞在朝堂上的参天巨树,根基深入到京师的每一个角落,就是有一个名正言顺听政治事的皇帝来,都不可能直接拿两人下刀。除非他想引得京师和朝堂一片大乱。
这件事算是过去了。只要太后、皇帝和世人慢慢习惯,等到时间久了,就可以有一处公开场合,让宰辅和重臣们共同商议国是。等到最后的投票,再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开始就行了。
韩冈也没打算害太后,如果太后想继续垂帘听政下去,韩冈绝对会支持到底。也会尽力帮着向家日后能够安稳度日,不用担心亲政后的小皇帝报复。
当年章献刘后上仙后,立刻就有人告诉仁宗皇帝他不是刘皇后亲生,他的生母其实死于非命。当时仁宗皇帝都已经命人将刘家人都看管起来了,要不是章献并没有害了章懿皇后,刘家人会是什么下场想也知道。
当遮天的大树倒掉,后家想要保全,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而韩冈,他愿意帮助向家人,不用去提心吊胆的过着天子亲政后的日子。
过了几日,当秋税的帐册全数汇聚京师之后,苏颂正式上表太后,自述年迈,愿归老乡里。
这份乞骸骨的章疏,在太后和苏颂手中几番来去之后,太后终于同意了苏颂的请求,但并不是立刻就允许他卸职,而是先以宫观使相赠,在京师赠其宅邸,留他住下来。
再这之后半月,锁院宣麻,章惇继承苏颂留下来的空缺,成为新一任的首相。
第31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一)()
春日的阳光熏得人昏昏欲睡。
向太后在半睡半醒间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在金明池中的水心殿内。
“什么时辰了?”
王中正侧脸看了一下一旁的座钟,钟面上的短针斜斜向上,而长针平直的指着左手的方向。
“回太后的话,已经巳正三刻了。刚才章相公派了人来问,得知太后还在休息就回去了。”
“章惇派了人来催了?!”
向太后一下子全醒了。
方才她半睡半醒的时候,隐约感觉听到整点的报时声,却不想起来时已经都十点多了。
她偏过头,看了一下放置在殿内的巨型摆钟,果然,钟面上指针的位置的确已经快要接近黑色楷体的午初和子初了。
两年前,苏颂发明了时钟。随着朝廷的重视——尤其是对其中利润的重视——以及制造的难度较低,时钟已经在大宋境内普及开来。
起居需要时钟,比赛需要时钟,上课需要时钟,人们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对时间的把握。也许大部分人,对此的需求还不迫切,但这个经过改进后,不仅能够显示时间,还能够按时按点的以钟鸣报时的机器,实在是太合乎富贵人家对奢侈品的需要。
时钟一开始的设计,是按照时辰的初、正,将钟面分成二十四个格子。但韩冈说分得太细,很容易看不清楚,白天晚上也没人会弄错,所以还是改成了时针半天一圈。子正、午正放在最上面,卯正、酉正则在最下方。
之后韩冈又说很多人不识字,而且钟面的同一刻度上,还得标上早晚两个时间的文字,不如数字直观,所以又改成了数字,早晚各十二点。在钟面上,草码数字绕了一圈。韩冈的权威,压制了所有的反对声,现在市面上对外发售的时钟,大部分都是数字钟面。
不过皇宫中的时钟,钟面上还是以地支为标识。宫中有那么多能工巧匠,螺蛳壳上都能刻个道场出来,何况那么大的钟面。
可是不管怎么样,数字总比拗口的天干地支要容易说容易记,即使这是所有人从小到大都在使用的计时法,一旦习惯了数字计时之后,就立刻会觉得子丑寅卯十分别扭。
向太后也觉得一二三四更方便一点,在她的寝宫中,大部分的座钟还是数字钟面,只有最大的两三座,宫中的能工巧匠将之做成了十二时辰的模板。
“时候差不多了,也别让人多等。”
向太后说着,抬起了手,贴身的宫女轻手轻脚的将她给搀扶起来。
一群人拾级而上,来到水心殿的三楼。
推开门扉,走到殿外,华盖就在向太后身后打起。
凭栏而望,春日的金明池便展现太后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