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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陛下回宫。”
“朕是来……”
“请陛下回宫。”
“朕……”
“请陛下回宫。”
“韩冈!……”
“请陛下回宫。”
两名内侍就像是被训好的八哥,不论赵煦想要说什么,只要见他一张口,就立刻一句‘请陛下回宫’,硬生生的逼着赵煦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
福宁宫中人绝不会对皇帝动粗,但凡要约束赵煦行动和言辞的时候,要么就是一直没有回应,当没有他这个人,要么就是如同现在一般。
不管赵煦是破口大骂,还是摔桌子打板凳,甚至把茶盏砚台摔到宫人头上,砸得人头破血流,他们都会像树上的知了一样,将几个音节不断的重复重复再重复,直到赵煦自己服软为止。
“韩冈!”
“韩贼!”
在宫中为人所欺,赵煦渐以为常,但宫外如此受辱,尤其是在皇后母家,这让他更加觉得羞耻。
他冲韩冈怒目而视,乃至破口大骂,但韩冈理都不理他,而内侍就一直在耳边,将‘请陛下回宫’五个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赵煦希望韩冈能有所反应,能让他畅快的骂上一通,但他没等来韩冈的一瞥。他还希望王家能为他解围,可他也没等来王家人的帮助,就看着他被小人欺辱。
最后,他只能愤愤然的将房内众人一个个记下,在内侍的包夹中含恨而去。
房中还是一点声息也无。
王家人早看呆了眼,宰相根本就没把皇帝当回事,皇帝在宫中受到钳制,这种事,早就不足为奇,京师中人尽皆知。平常听见了,如今也不过感叹上两声。但现场目睹,却是人人心惊胆战。这里面,甚至还包括了王安礼和王安上。
只有皇后王越娘,在皇帝被内侍逼出去时,没有怯色,没有慌乱,却也没有试图帮助皇帝。
在她的脸上,都看不出些许情绪波动,犹如戴了一副与面容一模一样的面具,无声无息的站在一旁,仿佛一具雕像。
赵煦不顾而去,她只沉默的上前,在王安石的遗体前行了一番大礼,接着也跟着返身出门。
“皇后。”
韩冈一直都安静的看着皇后行礼,为王安石祈求冥福,直到王越娘快要跨出门去,他才突然开口。
王越娘在门槛前站定,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眸平静的望着韩冈。
韩冈略低了低头,“辛苦殿下了。”
宰相对皇后道辛苦,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韩冈做得理所当然,在场的皇后父兄竟也听得理所当然。陪着那样的皇帝,皇后能不辛苦?
王越娘敛衽为礼,福了一福,“劳姑父顾念,不过侄女既然嫁给了官家,那侍奉官家,就是侄女的份内事。”
也就是说,不管夫婿如何不成人,也用不着一个外人来对她道一句‘辛苦’。
韩冈点点头,目送皇后离开。
回头来再看看噤若寒蝉的一群王家子弟,他这个内侄女,比之她的兄弟、堂兄弟,可都更像男儿。
当真可惜了。
韩冈又一次由衷的惋惜。
王安石的孙辈里面,也就这么一个成器的,偏偏还嫁给了皇帝。
不过万幸的是,宫中至今无所出,包括皇后在内,所有的嫔妃宫女都没有生育。
尽管世间皆传,宰辅们都在等皇子出生,然后让赵煦内禅为太上皇。但赵煦为了不让皇位旁落,这两年还是在奋力耕耘。
宫中有名位的嫔妃已多至十余人,宫女承受恩泽亦不在少数,不过几年来,莫说有子女出生,宫中就是连个怀孕的都没有。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章惇当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韩冈看太医局提交的皇帝定期体检报告,棉籽油的功效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不过这件事,就深深埋藏在韩冈和章惇两人的心中,绝不会对外泄露一星半点。
王安石的病室中,此刻没有人敢打扰韩冈。
方才韩冈应对皇帝的手段,已经告诉他们,大宋帝国真正的掌权者究竟是谁。
直到韩冈收回思绪,回到王安石的病床前。
吴氏正坐在病床边,为王安石擦着脸。他的岳母一直专注在那里,方才发生的一切,她全然没有在意。
看到王安石和吴氏,韩冈眼眶就又有些发酸,眨了一下眼睛,回头道:“昔年先帝初登基,岳父负天下三十年之众望,为相乃是迟早之事,大可不必设新法、造新论,弄得众叛亲离。抱残守缺,对成法之只稍作更易,太平宰相完全可做得四平八稳。可岳父为了还先帝知遇之恩,弃一生之令名,更与诸多旧友反目。”
王安礼听出来了,王安上也听出来了,王家子弟中稍稍有些头脑的也都明白了,这是对赵煦方才言辞的反驳。
“如今岳父为赵氏一身谤言,为天下鞠躬尽瘁,这份情,皇帝记不得,但天下人都还记得。岳父已经太对得起赵家了,王氏一门如今当可安享富贵,用不着再冒险做什么了。不论日后局势如何,都不会影响王氏的荣华富贵。”
看在王安石的份上,只要王家不生事,都堂一派不会去跟王家过不去。即使日后有一天皇帝掌权了,也不会对皇后娘家下手,王安石的情分他还不完。
王家现在跟其他必须站队的世家大族不同,没有必要去冒风险,只要什么都不做,富贵荣华就不会少——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韩冈深深的看了眼王栴,看得王安石的长孙脸色发白。王家子弟的政治倾向,他一向是清楚的。
“即使想要做,也当出自本心,不当为人以言辞所胁。”
依然是对皇帝方才行径的指责。但即使在政治上幼稚如王栴,也知道一旦选择站在皇帝一边,事后被都堂清算,就不要找借口说是为人胁迫。
“好了。”韩冈回望王安石的遗容,“让岳父安心走吧。”
第九章 君臣(下)()
章惇下车时就皱着眉。
他赶到楚国公府的时候,王家人终于开始操办丧事,里里外外正是一团乱。
一群人抬着毛竹和油毡布从侧门出来,紧贴着国公府的围墙放下,看样子是要搭灵棚。隔着围墙,里面的一排柏树上,能看到爬着七八个人在那里扎绢花。
正门的台阶上,原本吊在门廊的两个大号红灯笼一横一竖的倒在地上,准备拿来替换的两个白纸大灯笼也躺在一边。一架竹梯子搭上门头,下面四个人看着,两个人扶着,只有一名精瘦的家丁踩在梯子顶端,准备给匾额扎上了白麻布。
更有十几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满地走,一团乱。
看到章惇的仪仗这百多人涌进来,又乱哄哄忙着收拾门口的梯子、灯笼,更乱。
这还像是宰相家门的样子吗?
怎么就没提前准备,人都走了有一个时辰了,下人们连衣服都还没换好,这叫什么事?
王安石一走,这府里主心骨没了,但管事的人难道也一起没了吗?
章惇多看一眼,脸色就沉下一分,等到门前的几人迎过来,已是黑如锅底,当场就发作了,“谁在管事?!”
领头一人正向章惇行礼,却是一弯腰就听见章惇的一声断喝,便张口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
跟在他后面的一人就上前来——章惇认得他是王家做了几十年的老管事——拿袖子擦了擦脸,低头道,“禀相公,是小人在管。”
章惇抬手指了一指,对着围墙、大门,“怎么乱成这般模样?!”
章惇口气不好,管家镇定的道,“相公容禀,其实这一应准备,本就已经做好了。但之前天子驾临,就又都撤了回去。”
“糊涂!你家姑爷就说什么?”
“二姑爷在内,是大郎的吩咐。”管家说着瞥了旁边人一眼,那人脸色越发难看。
“韩玉昆还在里面?”
“二姑爷在里面歇着。小的已经派人去通知少爷和二姑爷了,马上就出来迎相公。”
“早点弄好,别让外人笑。”
章惇再看了堆散在墙角的毛竹油布一眼,也不等王家人出来迎接,直接就往里走。
管家跟了一步就停了,但方才那个领头的就跟了上来。
章惇没理会他,走了几步,忽又觉得不对。过门槛的时候,顺势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就发现几分眼熟。
跨过门槛,走了两步,他猛然想起,这不是王安石的大女婿吗?!
韩冈的连襟,故相吴充的儿子,吴安持。
不过章惇记不得他在哪里做事了。
章惇的视线方才在吴安持身上一扫而过,理应只比韩冈年长数岁的故相之子,已经是个老头儿的模样,可见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
二十年前,王雱英年早逝,当时韩冈和吴安持连襟俩都站在门口做知客。二十年后,王安石病逝,韩冈坐在内间,王家人都不敢劳动他,吴安持则还站在门口。
以吴安持的起点,正常至少能都做到知州了,但郡州之长无不要进京诣阙、都堂庭参,甚至一任知县,在上任前都必须来拜见宰相一回,而章惇,不记得这些年看见过吴安持,或是听见过他的名号。
章惇都快忘掉吴安持的长相了,要不是十几二十年前,吴充正炙手可热的时候,章惇曾经与他多次碰过面,再加上又是在王安石府前,突然打个照面,肯定是认不出来的。
‘这就是做错了选择的结果。’章惇心叹。
不过也怪不得他,先帝重用吴充,就是为了牵制当权的王安石。
宰相的亲家,为了证明自己是公而忘私,不徇私情,就只能一路反对派做到底。吴充也正是依靠反对王安石,反对新党,才一路高升,做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但当年随着王安石离任,新党分裂,吴充也就失去了他在朝中的立足点,随即被能继续推行新法又听话的王珪、蔡确所取代。这就是兔死狗烹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