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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死吧!”年轻人惊叫,说完自知失态,忙低下了头。
“谁知道。”寇温瑜冷笑了一声,“今年福建商会怕是要笑死了。”
“怎么笑?米价一直都被钉死的。”一人愤愤不平。
“只有三等糙米才如此。”年轻人在旁插话。
两广和南洋的大米,年产量能达到两千万石。这些年来一直把全国的平均粮价死死压在每斗七十文上下,尤其是京师的粮价,更是像被加了一千斤重的大锁,比国库的大门还要牢靠一点。
京师一府二十二县一百零三镇,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米价是六十八文,秋天丰收时节,米价还是六十八文,十年来,京师三等糙米的价格完全没有变动过。
也正因为京师粮价稳定,章韩联合执政才稳如泰山。
不论是福建商会背后的章惇,还是雍秦商会背后的韩冈,两位秉政的宰相,为了朝堂和京师的稳定,宁可亏本也要保证京师的粮食供应。
尤其是每到春时,青黄不接的时候,京师的百姓,不论是主籍还是客籍,每天都能凭证在各处粮店购买。官仓寄售的三斤米粮……京师的户籍管理做得好,原因也在这里……同时,福建商会和雍秦商会中经营粮业的成员,都会在此时以相同价格清理仓中旧粮。
但想要吃好,比如不想吃带着壳,口感又粗粝,许多时候还有些霉味的糙米,吃厌了那等一石磨出九斗的低劣米粮,打算改善一下伙食,那么就要做好大出血的准备。
不论是官仓,还是粮商,基本上都是收新米,出旧米,不断更换库藏的粮食。市面上的新米新麦,在粮店水牌上的标价,永远都在普通米价的一倍以上。一些在水土优良的地方精心培育出来的特种稻米,价格高出十倍都不止。
六十八文一斗的米,只有穷人才会去吃,稍稍有点钱的士民,都会买贵价的米麦。
一人给自己壮着胆,“根本不用怕,京师不乱,天下就乱不了。京师粮价安定,京师就乱不了。只要能吃饱饭,有几个会去做杀头买卖?”
几人纷纷附和。
“你家准备放出多少粮?”寇温瑜在一旁问起苏忠信。
苏忠信笑道,“那要看相公要多少了。”
少杀慎杀,这就是如今宰相的行事方针。非十恶重罪,总要尽可能的留人一线生机。
兼并,无立锥之地,无产之人,是乱国之源。朝廷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们能有一片地,尽管远在云南,尽管偏处西域,但一想到大不了去西域、云南垦荒,那些已经身处绝境的人们,就还能报着一线希望,不会去选择走上绝路。
六十八文一斗的粮食很难吃,但再难吃也比没有的吃要强很多。再如何穷困潦倒,一天下来,六七文钱总能淘换到的,换上一斤米,好歹不会饿死。
一斗三钱的碾米费,新收的稻谷一石只能出半石的精米,但如果是三等糙米的话,碾米的价格还能降,出产的数量甚至可能大到畜力碾米的九成半。
以京师的库藏,加上苏忠信这一班商人的积存,足以让京师太太平平。但若是加上南方的灾情,仓中库存的米粮可就要精打细算才行了。
一众正说着今年的灾情,外面起了一片喧嚣。几座小楼距离不算近,又是幽静之地,天然的让人保持安静,还能听到吵闹,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寇温瑜推开窗户,向外张望了一下,确认了位置,回头道,“诸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很快他就回来了,脸上多了几分沉重。
“出了什么事?”几个人齐声问道。
寇温瑜长叹道,“河东军败了。”
第128章 后顾(上)()
原定的聚会因为意外的消息而草草收场。
本来寇温瑜和苏忠信等人今日相聚,是准备一起计议计议,如何利用最近的机会,改动一下开封粮商行业的份额。
现在有了更重要的消息,所有人都无心会谈。
随意的说了几句场面话,甚至连下一次的会期都没有定下,便匆匆而散。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任何一位能做粮食和盐铁生意的商人,都绝不会是单纯的商人,在主人家发话之前,他们连立场都不敢自行定下。
寇温瑜上车之后,就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脑袋里却几条思绪在缠来绕去,最后搅成了一团乱麻。
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到底损失如何?到底是谁从哪里得到这军情机密?如果是假,又是谁这么大胆,敢于散布谣言?
寇温瑜的背后,是朝中有数的大人物,而且分管的正是军事方面。
任何军事行动都会影响到粮食价格,既然选择了粮食贸易,这方面的情报理所当然就会成为赚钱的依仗。所以河东军北出雁门攻打大同,这是寇温瑜知道的,在主动出击的情况下,河东军兵败的可能性,比起稳守雁门自然要高出许多。
可昨天他还见过那一位,如果河东兵败当时已经传来,那一位哪里会有闲心去细问江淮的粮价,以及商号账目中的问题。若是今日消息才传来,那么现在消息就传播开,背后的意义就很可怕了。
在过去,皇宫就跟筛子一样,什么消息都能往外漏,两府则是网眼稍细一点的筛子。枢密院的公文都能公然拿出来在市面上售卖,那就不要提什么保密制度了。
但这些年来,秉政的宰辅们对皇宫几番清理,使得宫中的嘴巴只会也只敢凑在他们的耳朵旁说话。都堂之中,更是几次三番的大清洗,每年都有人因为泄密而被治罪。许多在中书和密院做了三五代人的积年老吏,都因为泄露机密而丢了性命。很多还不是公开审判,而是莫名的就没了踪影,甚至有一夜之间连全家都不知去向的案子。
对泄密决不宽贷的情况下,如此堂而皇之的将兵败的情报散布出来,这等于是在军巡院的门口杀人,生怕不被人抓。
两位宰相绝不可能不去追究,甚至兴起大狱都不是不可能。不管做出此事的人抱着何等目的,章韩二相绝不会因为众议而畏缩,眼睛里也绝不会揉上一粒沙子的。
如果是假,泄密的问题就不用担心了。可是在京师之中,散布此等谣言,而且还是在看似最为清净,其实口舌最杂的地方,那背后又怎么可能不牵扯到朝堂之上?
脑中的乱麻不停地转动,而越转越紧,等他发现车外熟悉的建筑,已经离家不远了。
“停。”寇温瑜连忙叫道。他吩咐车夫,“速去枢密府上。”
片刻之后,寇温瑜从侧门进了枢密使的府邸。
多少文官武将都只能在张璪府邸的门房中枯坐,寇温瑜区区一介商贾,却能够排门直入,过去每一次走进这一座府邸,他心里都不禁浮起一阵优越感,今天也没有例外。进门的时候,感受到从正门口一直排到侧门前的诸多马车车厢中投来的一道道复杂眼神,跨过门槛的时候脚骨头都是轻了二两。
不过轻飘飘的感觉也只是一瞬,入府之后,都堂成员府邸中无所不在的压力,让寇温瑜的脚步立刻沉了下来。
在张璪日常起居的书房院落外等了不到一刻钟,从里面出来一名小童请他进去。
寇温瑜进去的时候,张璪正躺在一具摇椅上。
一袭青单道袍,榆木簪下白发如雪,露在外面的肌肤筋骨毕露,执掌天下军政事的枢密使张璪此刻更像是一位悠游山林的隐士。
寇温瑜知道,张璪近来都只是上午去都堂,午后便回府,不过他现在这样子,依然是过于悠闲了。
寇温瑜进来,张璪才睁开眼睛,招了招手,笑得慈祥可亲:“来,坐,说说有什么急事。”
“恩相,是这样的……”
寇温瑜一五一十的将他得到的消息,以及当时的情景都叙述了一遍。又再三保证,这件事他是亲耳所闻,在听说之后,就赶来宰相府上通报。
寇温瑜说话的过程中,张璪一直都是静静的聆听,待他说完,又毫无破绽的眯眯笑着让寇温瑜多喝两口凉汤解渴。
寇温瑜不敢失礼,端着天青色的茶盏小小的抿了一口,就见张璪捻着胡须,半是感慨半是惊讶,“竟然都传出去了。”
寇温瑜本是有三分怀疑此事为人捏造,但张璪的反应却证实了此一条消息的正确。确认之后,他心中更为惴惴,不敢妄加议论,也不敢多问,低眉顺眼,等张璪询问。
张璪久久没有开口,寇温瑜坐立不安,又等了一阵,终于等到了张璪开口。
“此事老夫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张璪没留他,问了几句商号中的事,就放他离开。临别时送了一句,“事情你自己明白就好。”
寇温瑜诚惶诚恐的保证绝不泄露半句,言辞中已经明了了张璪的用心。
传言真假从张璪的态度中已然明了。而王师败绩惨重与否,张璪没有明言,也足以透析。要真的是关联甚大,以张枢密做事周全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不多吩咐自己几句?
正是因为无关紧要——至少是在都堂成员的眼中看起来无关紧要,才会几句话就打发了自己。至于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作祟,他根本不敢想。
送走了寇温瑜,张璪回头半躺半靠的躺在摇椅上,徐徐晃悠着。
他并不打算派人去打听流言的详细。如果这件事当真有人在背后指使在京师中散播,今天,最多明天,内参上肯定就会记载。他只是想知道河东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河东战败的具体细节,即使是贵为枢密使的他此刻也不得而知。
到现在为止,张璪都还没看到制置使司的战报,更没有来自于太原和代州的密奏。唯一知晓的,就是出击大同的官军败退于半途中,不得不退回雁门关。大概要到明天后天,战败的细节才能一步步补全起来。
可这一只在都堂成员中传达的军情,竟然抵京才一上午就泄露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