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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贯在殿门外通名之后,径自走进殿中。
殿内的内侍宫女百余,老少不一。但放眼看过去,年纪稍小的内侍,一多半有着异族的外貌。
不仅仅有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也有黑瘦矮小的南洋土著,更有一二肌肤如铁似漆的昆仑奴,除了这一等外貌与汉人截然有别的异族,其实殿中还有一干西南夷种,北地胡虏,相貌与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分,穿上宫中内侍的衣袍,简直就是汉人一般。
但童贯知道,福宁殿中,年纪在二十岁以下的内侍里面,没有一个是汉人。
近十年来,进入皇宫的内侍,也没有一个汉儿。新进宦寺,全都来自四方蛮夷。莫要说朝廷为了补充宫中人员去阉割汉人,就是自行阉割的宫中也不会收。
童贯看过一篇相关报道,就说是宫外‘自阉者甚伙,进用者无一’,以此警告世人,不要自阉。对于这一等愚昧无知之辈,基本上都是被发配到边陲充军去了。
过去宫中也一样是不要这些自阉之人,但连汉儿都不用了,都堂明说是不忍为不仁之举,实际上呢,还不是要消除宫中的势力。
童贯不得不忧心忡忡,长此以往,宫中内侍将尽为胡虏。
身为宫中顶尖的大内宦,童贯不得不在乎,但都堂根本不在乎。
都堂对皇帝始终保持着警惕,只要可能成为皇帝的助力,被都堂强力打压。
外面正闹得天翻地覆的案子,归根到底,还不是都堂要清除那一等心怀天子的大臣。宫内十年来只进用异族,也是一样的想法。
近到福宁宫内部,皇帝身边的使唤人,甚至都是三个月一换,每一次都换掉其中的四分之一,没有哪一个能够在福宁宫中留上超过一年的。
前阵子童贯见过的熟面孔,今天再过来,已经有许多看不见了。
童贯对此都已经形成了习惯。
一年的时间里,皇帝想要把一个新人彻底收服,当然是一段足够充裕的时间。但前提是要都堂放任皇帝收服人心……这当然不可能。
都堂不想让皇帝有余暇豢养心腹,前段时间甚至都不让宫人与皇帝说话,说话的尽数开革出外,更是让皇帝做定了孤家寡人,直到夏天过后,见皇帝屈服,这才把禁令给暂停了。
在都堂的钳制下,皇帝手上没有权,没有人,甚至连钱都没有,一切得从零开始。只凭皇帝的身份,只能在一开始迷惑下几个人,但时间长了,身边的人又有谁还不会知道皇帝是个空心大老官,谁还会冒着被发配边疆的危险帮他?
童贯走在福宁殿中,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鸦雀无声。
他这位带御器械、皇城司管勾,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在福宁殿中的威严,甚至要强过天子。
皇帝生气的时候,要打谁杀谁,最后还是要交给入内内侍省审问和处置,绝不会由着皇帝的性子来——更曾有小黄门顶撞了皇帝,回头来调离福宁殿直接升做东头供奉官的例子。
而童贯却曾经在福宁殿内直接下令打死过几个犯了大错的内宦,其中一次,就在半个月前。
所以殿中宫人看过来的眼神……不,没人还敢抬头。只有童贯经过之后,悄悄向他的背影投以参杂着畏惧、憎厌的视线。
皇帝就在内殿侧的东小殿中,那里有皇帝的书房。
门口的湘妃竹帘还未收起,半卷着。童贯透过竹帘,望着书房内。年轻的皇帝白皙瘦削,勾着背站在桌前,宛如一根没有发育好的豆芽。
桌上铺着一幅雪浪纸,上面已经有了半幅青山。
童贯没有进去打扰皇帝,他远远的站在门外看着,守门的小黄门脸都白了,僵硬着身子低下头,出气声都不敢稍大。
赵煦正拿着笔恣意漫涂,青山绿水迅快如水泼般出现在画纸上,正是应了泼墨山水的说法,一幅画一气呵成,连题字带盖印,只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
赵煦放下笔,退后两步,看着桌上墨汁淋漓的画面,唇角自得的勾了起来,似乎是很满意的样子。只是瞥眼间却看见了门口的童贯,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没了。挥手让人将这幅画拿走,冷着脸坐了下来。
一位小黄门拿着画轻手轻脚的从童贯身边绕出去,仿佛在睡着的猫儿身边走过的老鼠。
小黄门大饼脸,小眼睛,典型高丽人的相貌。前几年,窝在耽罗岛上的高丽国王要讨好中国,实在穷得没有别的贡物了,便把身边大臣家的子女抓了一批送到宫中服侍。比起俘虏的夷人,这一批高丽人相貌近于汉人,就更加受到重用。
童贯依然看也不看这高丽小黄门,来到皇帝面前跪下行了礼。
赵煦一言不发,坐看着童贯跪伏于地,恭请圣安。
童贯早就习惯了皇帝的态度。宫中得势的大貂珰来见皇帝,没有一次能得到皇帝开金口,即使王中正跪下后都没一句平身,到最后只能自己爬起来。区别在于,王中正是行礼过后就自己站起来,其他权宦——包括童贯——则是跪着将事情都禀报过后,再拜告退,向后膝行数步才敢起身离开。
说到底,这件事就是当初赵煦赌气,要让王中正这位勋臣难堪,王中正一气之下不奉陪了,便惹得赵煦把气都撒到其他人身上,直至今日。
童贯一套礼仪早做得熟极而流,问安之后,跪着低头道,“官家容禀,六月时京师暴雨,福宁殿顶屋瓦多有毁损,当时雨水深重,无法妥善修复,只能草草覆上琉璃瓦,以做遮盖。至七月又暑气过甚,不宜动工。如今已入秋,近日来雨水不丰,正是修缮之时。入内内侍省已安排下人手,资材,欲以尽快修缮寝殿。故奉太后之命,请官家近几日暂幸驾睿思殿,待寝殿整修完毕,再行返驾福宁。”
赵煦默不作声,童贯也没有等着皇帝的回复。童贯过来,只是在尽告知的义务,也就是维修福宁殿的事,需要告知住在里面的赵煦,宫中的其他事,都会尽可能的绕开皇帝去。
一二三四,童贯跪着在心中默默数过一百,他就一弯腰,再拜告辞。在皇帝的沉默中,挪着膝盖向后蹭了几步,最后再一拜起身,倒退着出了东小殿。
童贯走回到福宁殿正门口,却见方才离开的高丽小黄门还拿着画守在门外,看见童贯出来,忙上去献宝。
小黄门的知情识趣,让童贯心中暗暗点头,说到底,入宫的异族中,还是数高丽人要聪明一点,西域的胡人就蠢笨了许多,而南洋土著,则更是如同猴子一般,怎么也调教不好。
童贯接过画,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从左到右看了一回,对着光,照着影,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暗记,就是一副普通的山水画。
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童贯放弃了,他将画纸交还给小黄门,“快点拿去装裱,莫要让官家等急了。
小黄门行了礼,急匆匆的就走了,他当然不是为了装裱而着急,而是为了皇帝装钱的褡裢。
画画,这不是皇帝打发时间的爱好,而是为了挣钱。
说出去没人会信,但的确就是为了挣钱。
赵煦关注着店外的东京,,安静的轻舒一口气,
皇宫中,即使最卑微的洒扫宫女和内侍都有五百文的月例,可皇帝完全没有。
御厨房中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特产,即使是在冬日,也能准备上最新鲜的蔬菜。从内衣到外袍,皇帝每天都能穿到用最好的布料制作出的最新的衣物。皇帝日常使用的器物,都是将作监下各工坊的精心制作,即使是一盘一盏,拿到外面去都是价值千金。福宁宫中,近年经过一番改造,冬暖夏凉,更加适宜居住。
吃穿用住,都是天下最顶级的享受,皇帝能享受到这些好处,自然是因为钱——仅仅是皇帝一人,每年的开支就在百万贯之多。而这本账,每年冬日都会准时在邸报上出现。
就像都堂会将国计收支帐按不同部门和项目分类公开,宫中的开支也会公开出来。不过也只有皇帝的花销会原原本本的出现在公开的账目上。
在邸报公开的开销上,太后每年的支出只有皇帝的三分之一,仅比太妃多上一两万贯。
宫外的舆论都是太后克己奉简,宽厚仁爱。
但实际上,皇帝和太妃没有任何私房,也没有任何额外收入,过去皇帝自家掌握的内库都在都堂的控制下,皇帝母子所有的开支都是出自国库,一分一厘都被控制着。
而太后,造币局出来的铸币税直通新修的永寿宫私库,随时随地都能拿出几百个如意金宝来赏赐——一两一枚的金钱,成色七五金二零银五分铜,标着十贯的面值,实际在市面上能抵二三十贯之多。
皇帝手边,一文钱都找不到。身边的每一样器物,都是登记造册,即使皇帝拿着赏赐身边人,也只会让此人带着皇帝的赏赐去万里之外度过余生。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手边连一点活钱都没有,赵煦空仗着一个皇帝的名头,做什么都要受阻。
皇后倒是有不少私房,她嫁过来时,依礼仪并不需要置办贵重的嫁妆,但王家还是照常例给了不少。如果皇后能出私囊襄助皇帝,赵煦还是能够拿出一些赏赐来收买人心。但自从皇后与皇帝闹翻之后,常住后苑长春殿,一个月都不照一次面,根本都不会出嫁妆帮衬丈夫一下。
到了最后,赵煦只能拿自己的一些字画与人,作为赏赐。
这些年来,皇帝被幽禁深宫,在字画金石上颇下功夫,水准已经近于世间一流。
都堂对皇帝拿自己劳动成果赐人,倒是不在乎了,只要不是用御印帝宝为记,署了天子的名讳,干脆就放开来让得赏的宫人拿出去贩卖。
当皇帝发现都堂只严禁皇帝的名号牵涉商贾之事,精神大振,不仅拿着字画赏人,甚至设法让身边的宫人帮他出宫贩卖字画。有一段时间,他一天都要写画出十几二十副字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