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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来人取下了范阳帽,露出了一张满是皱褶的老脸,五六十岁的年纪,说话带着恨声,“果然是韩贼和张枢密的车子!”
炕上人喘着笑了起来,“看起来章相公做得还不够啊。”
他笑了两声,猛地又弯下腰,嘶声裂肺的咳嗽了起来,
老者忙上前,轻拍着背,“郎君。还是早点走吧,这里连个郎中都不能请。”
炕上人轻推开老者的手,低声笑道,“宝叔你不说我也要走了。章相虽然向韩相低头,却也没跟韩相坦白我的那些提议。这一回,两边的交恶再也遮掩不住,既然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担心了。”
他冷笑着,自己的那些提议,没有哪一件是能够说给针对的对象听的。章惇与韩冈两派,示和于外,争斗于内,早就有裂痕在,现在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宝叔,”他对老者道,“你先去安排,过两日我们就去应天。”
“那就好,那就好。”老者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连连点头。
炕上人笑着,干瘦的脸上,笑容越发狰狞,“如果更始复生,可会让光武入河北?如若霸王复生,鸿门宴上,又如何会优柔寡断。韩相若归关西,则如高祖脱鸿门,光武入河北,天下大势从此定矣。”
老者忧愁的看着他,扶着他在炕上躺好,匆匆又出了门去。
他犹在炕上笑着,章惇不论想没想到,自己是提醒过他了,韩冈如今把张璪都拢在他一方,章惇如何会坐视?真要有所动作,也就在这几个月了。
第185章 变迁(12)()
王宝向后缓缓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当身子完全隐入巷中的阴影,他轻轻呼了口憋在胸中的闷气,立刻回头,沿着小半个时辰前刚走过的路线,再一次飞快的走了回去。
大步跨过土铺的巷道里一个个肮脏的水坑,一对警惕的眼睛藏在阔边范阳帽下,提防着每一个擦身而过的路人。几分钟前的轻松心情不复存在。
王宝的这种形象其实没有半点遮掩的效果,反而更加惹眼,但这里是外乡人扎堆的地方,京师中最偏僻的角落,即使是都堂的光辉也无法照耀到这里的阴暗处,根本没人有多余精力关注一个不相关的人,即使他如此可疑。
但都堂的走狗终于追查到这里了,当王宝准备上街去为郎君安排前往应天府的车子的时候,就在巷口处,两个刚刚从旁边的店铺中出来的黑衣衙役嘴里,听到了包永年这三个字。
王宝的心脏当时就咯噔一声,情知事情不妙,竭力保持着镇定,悄无声息的退了回去。在这巷口驻足的短短几秒钟里,他就在大街上看见了十来名黑衣人。
王宝心中雪亮,这不是例行的海捕查问,而是已经抓到了线索。而能这么快就一路追索上来,开封府中就只能是一个人。能让郎君不得不躲到他这个提前安排下来的隐秘。处,除了权势赫赫的宰相,也只有那一个人。
用力推开熟悉的房门,王宝急切的叫道,“郎君,黑皮狗来了!街上有几十条,沿着铺子一家家问,肯定是丁小狗带队。”
包永年仍拥被坐在床上,正翻着一本没有封皮的书。听到王宝如此说,他缓缓放下书,将书签夹进刚刚翻看到的页数上。
“狗鼻子还真灵。”他淡淡定定说着,仿佛只是邻居来串门一般的小事一桩。
“郎君,怎么办?!”
王宝没有包永年的淡然,他已经急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自掩护包永年逃离前一个住处后,王宝就想带着包永年离开开封。最近的风声越来越紧,就像一只身边总有狸猫转悠的老鼠,连呼吸都要提心吊胆。
但包永年不肯走,他这个作仆人的当然也不可能走——他一辈子以包家忠仆自傲,这时候怎么可能抛弃主家?如今终于等到了包永年松口,但追查的捕快也已经到了。
“宝叔,不要慌。”
包永年手掌向下轻压了一下,示意王宝不要急。几月来历尽磨难,镇定的姿态已经不是装模作样,而是源自内心的坚韧。
跟他比起来,反倒显得年纪大的王宝更沉不住气。
“丁兆兰大张旗鼓而来,就是要打草惊蛇,要是贸然而动,想岂不是让他如愿了?”
“可是……”王宝欲言又止,作为仆人,他还是不习惯跟主人争辩。
包永年笑了一笑,转成了一口纯正的陕西腔,“三叔,你看侄儿的话说得还利落?”
离乡几十年来,秦腔依然难改的王宝一愣,反应过来后忙点头,“郎君说得当然是好的。”
“嗯——?”包永年瞥了一眼过去,事前说好的计划,这老货事到临头就又忘了。
被包永年一瞟,王宝讪讪点头,“说得好,说得好。”
“三叔你先去忙吧。”包永年用陕西话打发着王宝,“等捕快查过来还不知要多久,照常作息便是。”
王宝又是一阵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房间。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了这间陋室中。光柱中,无数细小的灰尘颗粒正随着气流沉浮着。
窗棱上没有最时兴的玻璃窗,房间内没有琳琅满目的陈设,除了一套桌椅,甚至连书架都没有,只能将十几、二十本书叠放在炕头上。
包永年随手拿起一本,封皮上写着《张子语类》,明诚先生的言行集这是可以留的,但剩下的书中,能留下来的不到一半。
包永年明白,为了维持自己的假身份——一个只上过几年学,连秀才都不是的所谓‘读书人’,只能看得懂最粗浅的书——一些过于深奥的书册,就只到丢到灶下下面去引火了。
现如今,开封府追索甚严,就算拿出开封的户籍,照样会被翻三代,而江南方面的,可就更会被查个底儿掉。但换作是陕西人,多半只会被查到三代,不会被当做重点嫌疑对象来看待。
口音、户籍、再加上容貌——包永年摸了摸自己瘦脱了形的脸,即使是亲友旁擦身而过,多也认不出来了。
只要不跟丁兆兰打照面,丁兆兰手底下的人,包永年觉得自己自己还是能够蒙混过去。
……………………
“小乙哥,这片地可不好查,人太多太乱,天天都有人来,也天天都有人走,没个定数。数来东京城二十七厢,最乱的就是俺这外城第十三厢。”
街头上,丁兆兰一边看着手下人在街头铺面中的打问,一边听着本厢军巡使的抱怨,或者说找后路。
“俺分到这里的时候,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乱。只是把籍簿整理了一番,就用了七天。好不容易办好这一茬,三个月后再来看,人都换了一半,全都对不上号了。东京城内外二十几个军巡,就数俺最瘦,累的。小乙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初若是知道会是这样,俺宁可去府衙抗牌子,也不在这里做军巡。”
“军巡劳苦。”
丁兆兰敷衍的回了一句,眼珠子转过来了一点。这位军巡的确是瘦。不过这应该是刚刚抬进门的第五房小妾的功劳,与差事的关系不大。
丁兆兰的话,让军巡激动起来,连连摇手,“不敢称劳,不敢称劳府里要编客籍证,俺们只是听府里的差遣,这怎么能算是劳苦呢?”他憨憨的笑着,“只要小乙哥你能体谅就好了。”
丁兆兰完全没有接受军巡使的辩解,不论军巡使提前打下多少埋伏,撞到丁兆兰这种油盐不进的性格,就只能干瞪眼了。
不过丁兆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早学会了怎么与官僚交流:“张巡使的辛苦,我也知道,在这里办差也的确是难。但相公下了严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俺一路追索过来,人有八九成就在此处。不把人给找出来,相公那里也难交差。”回头看着一脸苦相的军巡使,他又提议道,“你想,相公的吩咐不能当做没听到,与其考虑怎么敷衍,还不如想一想怎么让相公满意。”
军巡使跌脚叹道,“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相公满意,这才让人觉得难。”
丁兆兰也是一副没辙的样子,提议道,“还是集思广益吧,把你们军巡能调来人都调来,留下值守的,剩下都过来。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把贼人给挖出来。”
“这样行吗?”
“当年韩相公被围在罗兀城中时,也是靠了这个办法,集思广益,找了一条好办法。相公都在用,你我也没必要放着。”
说服了军巡使,丁兆兰的计划就顺利的展开了。
但到底什么时候能抓住兴风做浪的这一批,丁兆兰也殊无把握。
这一片位于新城外东南角的十四座里坊,十几年前,还是相邻很近的两座村子,以及属于两座村子的上千亩田地。
十几年后的现在,则更是人满为患。
这两年,东京城中,上京来讨生活的外地人越来越多。都是不知开封府的辛苦,幻想着铺满黄金,要做的只是弯腰。实在过不下去,直接投到衙门里,拿一张免费的车票,也能去边境生活。
丁兆兰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持续追踪着包永年。包永年不能算是他追捕过的最狡猾的犯人,但也是最狡猾的之一。
一个国子监里的读书人,一辈子只在上层飘着,竟然能够在东京城中的东躲西藏这么久,大出丁兆兰的意料之外。
丁兆兰揉了揉鼻子,诡异的气味直冲囟门,感觉头脑更加糊涂了。
此处的空气中一直都弥散着一股恶臭味,刚才一阵风过来,臭味顿时浓烈了一倍,丁兆兰等人纷纷掩鼻,但路上的行人仿佛没有嗅觉,照常行走说话。
军巡使一直都在关注了丁兆兰的举动,一看见丁兆兰的动作,就在旁边做起了翻译和掮客。
不远处就是堆肥场,其实还是积硝场——这是一个秘密,但对于丁兆兰这一级的捕头来说,普通人的秘密不是他的秘密——从此处出产的硝石提供了军队十分之一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