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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篡逆之臣来说,这是一位再合适不过的皇帝了,怎么舍得让他死呢?还是在他计划即将实行的当口。
破坏了他的谋划,还让他陷入窘境,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毒蛇,就算连根拔起,株及九族,都不能一泄他心头之恨。
“臣明白。”章惇言出由衷。
幕帘后,太后的声音传来:“我们母子不睦,也无需讳言,但终究是至亲。对外面相公怎么说都好,对内,吾要知道到底是谁做的!”
“臣会加紧督办!”
“不是吾要催相公,吾也不会说日后没脸去见先帝,但大行皇帝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吾心中不安。”
太后说到点子上了,既然皇帝能死得不明不白,太后呢?皇后呢?
章惇头微微点了一点,“太后放心。”
“那吾就不耽搁相公了,还望相公早有回音。”
章惇倒退几步,转身出殿。隔着一重帘幕,望着宰相的背影,太后低声:“……似乎不是他。”
从殿中出来,章惇紧绷的肩膀才松弛了一点。
即使是对皇帝,章惇都不会居于下风。
但他面对的是一手将大政交于都堂的太后,一直都在配合甚至纵容士大夫们拿走皇权。在向太后面前,狂傲如章惇,也只能向她低一低头。
“相公。”
守在殿门外的堂后官一直都在等章惇,看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去。
章惇脚步没停,咚咚走在阶梯上:“怎么样了?”
堂后官知道章惇问的是哪件事,立刻作答:“又有两个人招供了。”
章惇冷笑,“是熬刑不过才招的吧,三木加身,得到的口供又有何用?”
皇帝出事后,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抓去审问了,但几天下来,毫无结果。
负责审讯的刑法官私下交流,都觉得即是有投毒,也不在他们中间。继续审下去,得到的口供也不会是事实。
私下交流的内容,通过安插的耳目传给了章惇,但刑法官们没有一人把他们的判断向章惇汇报,还在装做卖力的样子,进行徒劳的审讯。最后得到的,就只是一个被酷刑折磨来的口供。
堂后官一时间不敢说话。
章惇贵为宰相,皱皱眉头就能将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何况有一帮人做事没成效,最后还试图欺骗了他。
“不要审了,全都交给丁兆兰。”章惇不耐烦的吩咐。与其等那些编造出来的情报,不如交给专家去处置。
堂后官小跑着跟在章惇后面,直到章惇翻身上马。
章惇并没有在皇城内逗留的打算,对他而言,这里跟龙潭虎穴差不多,让他没有一点安全感。
只有在他的宅邸里,或者都堂中,章惇才能安心的放松下来。
就在家宅的书房里,换了一身轻松服饰的章惇,接受了韩冈长子韩钲的拜见。
韩冈的儿子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出事后,章惇收到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韩冈那边要如何应对。
韩冈在关西,跟五代时割据一方的藩镇没有太多区别了,陕西的武两班全都听命于他。距离藩镇,也只差一道朝廷任命的手续。
韩冈到底想要得到什么?韩冈一直都说得很明白,章惇也相信韩冈没有说谎。
不过,人心是会变的。
且即使韩冈要清高到底,也还有黄袍加身一说。王舜臣、李信,还有神机军中的那些关西将校,可都不像是忠臣。
何况韩冈还有儿子,嫡长子韩钟在一众衙内里,格外耀眼。军政二事,比他父亲肯定是不如,可是与其他人比起来,绝对算是出色了。
才气多高,野心就有多大,韩冈的野心不在帝位上,韩钟可不一定了。
而眼前的这位韩钲,他的野心是什么?
韩家的庶长子看起来比起他的弟弟更加敦厚一点,“家严惊闻天子驾崩,故遣钲连夜入京拜见相公。”
“连夜?难道你父以为是我害的天子?”
皇帝自幼御体欠佳,一直都是病秧子药罐子。但没有一点征兆,说驾崩就驾崩了,有哪个会觉得这里面没有问题。
韩冈也好,韩钲也好,章惇相信,肯定都猜过到底谁是凶手。
章惇很想知道,韩钲他是怎么想的。更想看看韩钲的应变能力。
“家严说过,皇帝绝非为相公谋害。”
韩钲坦然相告,章惇在韩钲的神色中,并没有发现那种猝不及防的不自然。
“如果相公要害天子,天子早就会死得不明不白。”
坦率,还是深沉?
章惇开始觉得韩钲这个成年后就被韩冈送回陇西守家的儿子,有点不简单了
“且相公当与家严一样,都希望这位皇帝千万岁寿。”
还真敢说。章惇想。能在自己放得开的年轻人,如今真没有多少。
有了韩钟,再有这韩钲,难怪会被韩冈送回乡里。
第282章 微澜(下)()
章惇并不是很喜欢开会。
各种扯皮的事,总会浪费他太多时间。
上四军会因为冬装的扣子用了贝壳而不是铜料,而跟用了铜扣的神机军吵进都堂。
铸币局新钱母范出了问题,御史台大做文章。在御史从皇帝的乌鸦变成宰相脚边的叭儿狗之后,毫无意外的,太后的叔叔就在隔壁的议厅里面叫着委屈。
如今太常礼院里面还在为大行皇帝的庙号争执不下,显然这两天就会将官司打到议政会议上去。
诸如此类,各个会议中太多无谓的争执,占用了章惇他极其宝贵的时间。
然而每个早上,都有会议等着他。在韩冈离京之后,章惇需要参加的会议更加密集。
每旬逢一、四、七早间有中书例会,逢二、六有枢府例会,逢三、逢八是都堂例会,尾数为九的日子,则是议政例会。
更有朔望日的入觐。月初与大议会留守司的联络,月末对三衙诸管军的垂询。还有双日下午的百司呈报——在京诸部、院、监、司的主官,都要轮流到都堂,向章惇汇报工作。还有单日接见外放的亲民官、监司官、领军将佐。
这些都是行程确定的日常。日常以外的意外,放在一个拥有亿万人口幅员万里的超级大国上,理所当然的还要还要多出几倍。
就如逢五逢十的日子,虽说定例是全天和半天的休沐,但章惇很难真正得到一个清闲无事的时候。
每一个衙门,每一项职司,每一位权力者,最终汇聚在一个个固定的会议中,挤挤挨挨在圆桌边,组成一个个圆,充斥在大宋朝堂从上到下的每一个角落。而章惇,作为首相,就站在这些圆重叠在一起的区域里。
在韩冈回返关西之后,能够占据着重叠处的就只有他。
召开会议,主持会议,章惇由此牢牢把握着最大一份的权力。评判、审核、决策,任何一项来自中枢的决议,签名画押在最显眼地方的从此只会是章惇。
所以并不喜欢会议的章惇从来不会缺席任何一场重要或不重要、定例或临时的会议。
会在深夜召开的会议,当然不是例会。
章惇没有熬夜的习惯,绝大多数宰辅也都是养生法的践行者,通宵达旦、夜中冶游早已不属于最小也是耳顺之年的他们。
但国家大事,从来不会只挑白天等人处理。
章惇跟往常一样,最后一个抵达都堂议厅。
新近扩建的都堂,如今有大小议厅五处,分别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为名。
笃行厅最靠近章惇理事的公厅,很自然的就成为了都堂会议的常用议厅。
房间内香雾扑鼻,两只铜鹤香炉中,沉香丝丝缕缕的飘散。从房屋顶上垂下来的十六只琉璃灯盏,错落分布,照亮了整个空间。
宰辅们围坐在圆桌边,一个个将精神专注在眼前的茶汤上,将情绪掩盖在杯中腾起的水雾后。虽说不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依然沉默像是在守灵。直到章惇进来,才有了点动静,起身相迎。
皇帝死前他们可不是这副模样。
呵,不就是一个皇帝?死多了就习惯了!
活脱脱一群容易受惊的兔子,有点风吹草动就想往窝里缩了。
在这世上,能让章惇高看一眼的人不多,而活着的人中,能让他敬重三分的就更少了,屈指数来,一掌之数还要饶去两三根。
眼前的这些个兔子,可都不算在内。
章惇如寻常一般,与同僚相互致礼,走向自己的座位。
新进中书的何执中坐在角落里,他喜欢团茶,也爱与人斗茶,杯中白汤热气蒸腾。章惇本喜欢他的锐气,特意提拔他上来,可现在看来,他的锐气完全来自于都堂这块骨头。
游师雄则喜欢散茶的,一直都在喝天水茶园出产的太白野茶。
韩冈还在这里的时候,两府中散茶势力要压倒团茶,但韩冈一去,在这里还固执的喝着散茶的就只有游师雄了。
黄裳其实也是例外。
黄裳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茶水、饮子、汤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方子,然后毫无顾忌的喝下去。不仅自己用,还推荐给同僚。章惇尝试过一次黄裳推荐的新奇货色,只感觉满嘴的从羊胃里把半消化的青草给挖出来发酵后的味道。从此再没有第二次。他其实应该是一个岭南人而不是福建人。
黄裳今天面前又摆着一盏黑乎乎的液体,章惇从他身后经过:“今天这又是什么?”
黄裳抬眼:“紫苏熟水。子厚相公可要来一盏?”
章惇的视线在天青色瓷盏中那一坨黑色冒泡的粘稠液体上转了两圈,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这跟延州石液差不多的东西,跟惯常喝的紫苏熟水联系起来,“罢了,消受不起。”
平常若是章惇如此说话,肯定会有人凑趣的说笑两句,但今天没有。黄裳也是笑笑,不与章惇多话。皇帝暴毙近十日,章惇始终没有给出一个章程来,眼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