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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新郑门外,金明池旁,八大王赵元俨代表赵祯,再次向徐平献酒以迎。百官中官位较低,不太重要的官员,便在这里及对面的琼林苑饮宴。此次凡在开封城中的所有官员全部都出来了,包括那些赋闲的勋贵宗室,人数太多,宣德门太过拥挤,便就在这里另设了一处分会场。不止是官员,城中的耆老之类,也都被请了出来,一起赐御酒。
行礼如仪,饮罢,赵元俨对徐平道:“十数年前,你还是个娃娃,我便看你不凡。如今出将入相,为朝廷立下多勋劳。本朝立国以来,今日军功谁人可比!”
徐平忙行礼谢过。八大王的身份太过特殊,跟一般的宗室亲王不可比。从太宗时让宰相班亲王之前,皇室的亲王再是尊贵,宰相也不会放在眼里。赵元俨不一样,他是特旨上朝时班位在宰相前的,说的话赵祯不敢置之不理,还真不能让他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什么早就看出来不凡之类的,是老头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了。徐平为官十几年,还真没有靠他帮过。有自己的奋斗,有其他人的提携,却没有受过他的恩惠。
第5章 家的味道()
徐平缩在交椅里,身边放着火炉,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身心俱疲。
书郎坐在一边,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平,有些亲近,有些好奇,又有些畏惧。走的时候书郎还在襁褓之中,等到回来,已经能跑能跳了。徐平回来之前,书郎想过无法次自己的阿爹是个什么样子,甚至在心里描了一个样子出来,坚定地认为那就是自己小时候见过的样子。高高大大,威猛无比,才当得起统数十万军,决胜于边疆的大将身份。等到回来见了,却只是平平无奇,一点也不似他心中想的样子。
到底是自己的阿爹,失望倒是不失望,只是想不出来这个样子,怎么能统大军。昨天徐平回来的时候,由妈妈秀秀抱着站在御街旁酒楼的窗前,看着徐平铁骑护卫,由百官迎进城来,煞是威风。等到他被家人抱到宣德门城楼,徐平卸下甲来,过来抱他时,却再没有大军簇拥的神气。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让他觉得甚是神奇。
徐平抬起头,看见书郎一直盯着自己看,向他笑了笑。做官游宦天下,就是这样,见惯了离别相聚。前世还觉得古人诗词里无数的离别,有些矫情,等到自己也如此了,才知道离别相聚就是生活。徐平还算好了,在京城里有一个家,小门小户,到边疆为官不能带家眷时,家人还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大多数官员,连他这个条件都没有,四海为家,只有到了不得不离别的时候,才在某地租一个房子,家人在那里等待下一次的相聚。直到身老病死,才会在一个地方安下家来,子孙后人在那里生存繁衍。
不管是大门小户,漂泊是这个时代官员的常态。家里人口少自不必说,当然是携家眷四处为官,出自高大门大户人口众多的也是如此。宋朝官员的待遇好,俸禄高,但这些待遇只及官员自身,俸禄虽高,隐性的福利却少。虽然有官户,但免税赋免差役是有名额数量限制的。乡村赋税差役都是本于田产,一品免一百顷,依次降低到九品免十顷。十顷就是五口之家的自耕农,有成年兄弟留在家里就不划算。徐平现在从二品,乡村田产免九十顷赋役,对他白沙镇的庄子来说只占极小一部分,那里的田产现在都是要交税的。
乡村的田产其实对官员的吸引力不大,宋朝的地价也一直不高,对徐平这是好事。把民间的资金从农村逼出来,投到城市的工商业中去,对社会来说更加高效。
突然觉得有人拉自己,低下头才看见书郎靠过来,拉着自己的衣袍怯生生地问道:“阿爹,你在想什么?”
徐平笑道:“没想什么,一时出神罢了。你冷不冷?来,我抱着你。”
一边说着,一边把书郎抱起,搂在自己的怀里。书郎有些害羞,埋头在徐平肩头。
昨天全城欢庆,迎西北徐平都护回京,闹了一天。徐平晚上回到城外府里,向爹妈问安,跟林素娘叙离别之情。今天入宫向皇上谢恩,便过来看秀秀和书郎。
拜相按例皇帝都有丰厚的赏赐,一般约值四五千贯,徐平身份不同,赵祯给了约七千贯的各种财货宝物。加上因为西北胜利,郭皇后赐宰执各三百两黄金及其他宝物,徐平给了执笔写自己拜相制词的丁度一千贯,各种各样的利是近百贯,剩下的都给秀秀做家用。
家里的产业都是林素娘管着,秀秀这里每月给钱,额外收入就是徐平的赏赐了。她是小门小户,自己会过日子,倒是够用,当然比不得城外府里富贵奢华就是了。徐正和张三娘心疼孙子,时不时会给书郎置办各种东西,送玩的吃的。
拜宰执赏的三五千贯钱徐平不看在眼里,对其他宰相来说可是大笔收入。大中祥符年间王旦荐李宗谔为参政,因为李家穷,常从王旦家里借钱。王钦若就密奏,说是王旦荐李宗谔,是指望着他当上参政,获得赏赐后还自己的钱,真宗竟因此不用李宗谔。
秀秀过来,端了几样水果放在桌子上,无非是梨子、柑桔之类易于保存的,还有一盘肉干,让书郎过去拿着吃。书郎抓了一条肉干在手里,咬在嘴里使劲拽,看着徐平。
实在惭愧,西北那个地方,没什么小孩爱吃的好物带回来。当年从岭南回京,好坏是带了不少稀罕物,盼盼喜欢了近一个月。安安和书郎、秩郎就没这个福气,只好撕肉干。
笑着把书郎手里的肉干拿过来,秀秀撕成一丝一丝,再给他慢慢吃。一边撕着,秀秀问徐平:“看你这两日累得不轻,没精打采的。本来大将军回朝,多么威风的事!”
徐平摇头叹气:“威风是看在人眼里,拜过了皇帝拜宰相,拜过了宰相受群臣贺,这两天我礼都不知道行了几千个,怎么会不累?撑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了不起!”
秀秀只是笑,喂着书郎吃东西。书郎吃不下去了,才抱他在腿上,看着徐平。
徐平坐了一会,还是觉得精神不好,不由自主地又缩回到了交椅里。秀秀道:“仪礼不是都行罢了么,你怎么还是心事重重?明日到了皇城,就是宰相了。”
徐平道:“宰相,你以为做起来那么容易吗?明日到政事堂接了印,送李相公出京到西北去,十之八九圣上要招对的。宰相以大道佐君王,不是从前可比,我这里正仔细思量。”
秀秀道:“什么大道小道,不都是帮着皇帝做事情。我看以前的相公们,过了晌午早早就回第了,不似你在三司的时候,常常要背着落日回来。不管怎么说,总是比以前轻松。”
徐平看着秀秀,过了一会,展颜笑道:“如你说的,委实是不会再那样起早贪黑,毕竟宰相不理庶务。不过呢,怎么样都要过了明日的这一关。此次招对不比以往,我是新宰相上任,圣上必然咨以治国大道。答得好了,合圣上心意,这一任宰相便有作为。若是一个答不好,就只能是备位而已。这宰相当着,就没大意思了。”
秀秀吓了一跳,抱着书郎向前探身子对徐平道:“那你可要小心作答,不要让皇上失望才好。话说皇上是李家阿叔的亲外甥,与我们家总是有些交情在,与你少年相识的,不会过于难为的吧?一般人做宰相,也没见过于难为,我们是自己人,总还要顾些颜面。”
徐平哈哈大笑,连连摇头,心情好了很多。
自从收郡县之权,实现了空前的中央集权以来,宋朝的皇帝和宰相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君权和相权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合作。皇帝要有作为,单看宰相。因为如此,有所作为的时候对宰相人选特别看重,这位子可不是管军大将,与私交完全无关。
宰相以道佐君王,意思就是仅仅能做事是不够的,凡事还要讲出道理来。整个社会的上层建筑,包括政治结构与意识形态,宰相都需要有一个通盘的考虑。这是一体两面,必须紧密结合起来。当然做不到也可以做宰相,但那只能守成,想改革是不行的。
第6章 召对()
十里长亭,晏殊和吕夷简向李迪祝过酒。徐平上前,举杯道:“前日相公迎我,今日我送相公。西北数千里之遥,路途险恶,相公珍重!”
两人一起饮罢,李迪拉着徐平的手道:“西北数千里之地,皆是你拼杀下来。我此去守西北,因为行得匆忙,未与你详议。到西北后,事情轻重缓急,可有说法?”
徐平想了想道:“攻战征伐,与守土安民毕竟不同。依着我在西北时所见所闻,云中与契丹毗邻之地,当以抚民垦田为上。如果契丹有争执,相公可与其虚与委蛇。至于引动契丹国势,则由驻那里的几军为主,经略司不要去撩拨契丹。自丰州至银夏、兴灵,则力行并帐为村,括土为丁,移风易俗,兼从内地招募人力。河西之地,并无大股势力,依原秦凤路行事即可。唃厮罗和西域诸国,还是先抚绥为上,免得引动新收之地动乱。等到河西和秦凤路平定,再徐徐图之。是与不是,相公到了西北依实际斟酌。”
李迪谢过,由随行的侄子李及之扶着翻身上马,与来送的众官员拱手作别。
此次到西北,李迪以文明殿大学士、使相,任秦凤、泾原、环庆、兴灵、银夏、丰胜和甘肃路七路经略安抚使。不再兼都部署,没了用兵之权,并不算是帅臣。但西北离着中原太远,地方广大,情势复杂,朝廷给了李迪一项便宜行事之权。遇紧急时候,可以先发西北各军作战,同时飞马报朝廷,由枢密院追认。
文明殿本无大学士,李迪以宰相之尊,七十高龄出镇边陲,特设大学士以示尊宠。
看着李迪远去,晏殊有些惆怅。从次相升到首相,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事情,但自己之下的次相是回京的徐平,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徐平以前做三司使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