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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中国,大多数朝代地租都不是惟一甚至不是主要的剥削手段,改革核心之一,必然涉及到社会借贷。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理解青苗贷对这个时代的意义,为什么会被提出来。青苗贷就是把农业生产中的一部分,从剥削阶级手中取到官方的手中,同时降低耕种田地的农民负担。本质上来说,是减租减息之一部分。只是由于生产力和手段限制,最终的结果是官府取了借贷的这一部分利益,而并没有减轻农民的负担。旧党对青苗贷反对的立论基础,是没有达到预期减轻农民负担的目的,新党坚持的基础,是官府从剥削阶级手中取到了这一部分利益。改革者和反对者,都不全对,也都不全错。
借贷要不成为剥削的手段,应当是无息贷款。春天我借你一斗粮,秋后我再还你一斗粮,多一些表示谢意,还得少了是我无赖。掺入了货币经济,便有了价格波动,完全使用货币又有了通货膨胀和紧缩。但从根本上,应该我借了多少价值,还你多少价值,多出来的利息就是剥削之一种。随着社会的发展,借贷成为银行,发展成为金融产业,在最根本上有解急难的积极意义,同时依然是剥削的手段。
结合中国的实际,来看王安石变法的措施,才能看清其为什么要那样做。以从欧洲泊来的意识形态观察,必然是不得要领。必须认识到,变法的本质,是对治下的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进行调和,是使用各种手段,逼迫剥削阶级让利,减轻底层被剥削程度。这才是根本,至于改变所有制,只是表象。让资产阶级上台来发展资本主义,实际上在中国完全不可能,中国的政权,从本质上就不允许彻底堕落成进行阶级压迫的工具。
如何认识剥削,如何看待剥削,如何处置剥削,是意识形态核心的问题。共产主义认为剥削可以完全被消灭,资本主义认为剥削的存在天经地义,中国的实用主义传统认为剥削不合理,不应该存在,但不得不让其存在,从而要加以各种形式的限制。用调和限制的手段对朝政进行改革,就是这个朝代被大多数人认可的方向。
认识到这一核心问题,徐平的改革才有方向。方向对了,才有手段合不合理,才有施行的过程中顺利不顺利,才有利与害的比较。
“委曲求全,只能委曲求全——”赵祯揉揉额头,问徐平,“就没有两全的办法?”
“天地初生,人依群而活,无所谓剩余之物,也就无所谓不劳而获。那时候能够自耕自食,自取自足,只因所得之物稀少,仅够活命而已。或许有一天,天下之物丰稔,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人不需取他人之物而万事皆足,就不需委曲求全了。当此世,就是圣人。”
说到这里,徐平苦笑着对赵祯道:“只是那样的日子,陛下看不到,臣自然也是不可能看到的,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当下之时只能委曲,陛下非圣人,臣也非贤哲。非君臣不想行圣贤之事,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奈何?人生于世,难求万全,最苦是有心无力,最乐也是心有余力不足,知难而上。孟轲曰,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其谓与?”
“君子如北辰,士大夫只能景行景止,有君子之行而无完人君子。圣贤之治于朝廷依然是如北辰,只能景行景止,但存圣贤之心,委曲求全,有圣贤之行,而并无圣贤。”赵祯点了点头,终于接受了这个逻辑。“治国理政,圣贤之行,宰相讲,朕听之。”
说到这里,转头吩咐一边侍立的小黄门:“召吴育来,今日宰相之对,当记于国史。”
第12章 治术(三)()
中书省的起居舍人和门下省的起居郎都是寄禄官,做这项差事的,是同修起居注这个差遣。仿中书门下分立之制,同时任两人,即古之左右史之制。此时同修起居注的是吴育和张方平,因为崇政殿议事,必有起居官侍立记录,而天章阁召对则没有,所以赵祯命把吴育召来记录。在赵祯看来,今日徐平所对,当记于国史。
吴育是徐平天圣五年的同年,省试的省元,殿试时的一等进士。明道二年,吴育又中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三等,是大宋立国以来中制科三等的第一人。制科三等比状元更加难得,历史上两宋三百余年,制科三等不过四人而已。因为制科一等和二等都只是在名义上存在,实际上从不授予,如果把科举看作是学历的话,吴育就是现今天下学历最高的人。
徐平所接触过的善于科举考试的人才,王曾当数第一,没有任何取巧,以绝对实力连中三元,对其他人碾压。科举考试中出现这种绝对实力碾压的,极其罕见,实是异数。吴育当排第二,在进士科中先中省元,再入一等,又成为制科三等的第一人。特别是制科与进士科考的内容和要求不同,一般人只能应付一种,就更加不容易。如在历史上同样中制科三等的苏轼,进士科的成绩就不如人意,只中了乙等进士。不过苏轼厉害之处在于,他参加了两次制科考试,两次中三等,这就是三百余年无人可比的成绩了。
吴育具体治事的能力不说,理论功底是在的,所以赵祯让他来记录。起居官记录,载入国史之后,今天徐平应对的内容,就有可能成为政权意识态的一部分。如果改革经受住了实践的检验,那么这就成为大宋正统的意识形态,将主导整个政权的运作。
理明则事通,意识形态一致,才能让政权减少内耗,运转顺畅。
君臣坐着喝了一会茶,吴育匆匆赶来,行礼如仪。当年一起唱名的一等进士,徐平已经位至当朝宰相,吴育还只是右正言,以本官为谏官。不过修起居注日夕在皇帝身边,是进位之阶,吴育接下来很可能会被大用。从谏官到词臣,升迁不依常理,与徐平升迁不同。
赵祯与徐平一问一答,把刚才讲过的内容再次说了一遍,并进行了深入。
起居官不是速记员,不是把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地记下来,而是记下来意思,字词未必与说的相同。是以做起居官,要求对要记录的内容有深刻的理解,不是读书认字就可以做了。吴育善科举,在理解方面当然无问题,一一记下君臣问答。
讲过了先前的内容,徐平起身,重新站到黑板前,指着“赋税”、“租息”和“口粮种子”这三个圈,道:“由家而国,口粮种子和赋税必不可缺,也无大花哨。一家之人,吃穿用度,留种兼存粮备荒,大约有数。此欧阳修等人所言,耕三年存一年之粮,以番天灾饥荒之时也。理政,就在于赋税和租息的分配上。这两者都是本于耕田所得,除去耕田之人必需用度之外的剩余之物。有了这剩途物,就有了朝廷,有了国家。”
“一人生于世,聚而为天下,为朝廷存于世间,臣用三件事来论之——生存、生产和生活。生存,就是要活着的必需之物,于一人如是,于一家如是,于一国也如是。生活就是生存必需之物外,让自己过得更好,比如食美味,品丝竹,诸如此类。于一人如是,一家如是,于一国亦如是。而生产则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生存和生活,所要做的事情。以农夫稼穑来论之,比如治沟渠,开荒田,养耕牛,买犁铧之类。以经商之人论之,便如买店铺门面,以务工之人论之,如买更多机器,建更大场房。一人如是,一家如是,天下亦如是。”
“有了剩余之物,则这剩余之物投到哪里去,生存、生活、生产,各占多少,对一家是一家之政,对一国是一国之政。以本朝现在来论之,臣为三司前,财赋大半养兵,则是大多用于生存。因养兵是为了御敌,国既不保,自然无有生理。臣在三司经理,现如今朝廷岁入,约有三四成用来养兵,其余大多投入了修桥铺路建场务之中。则至此时,本朝生存已不艰难,而主要是为了未来从事生产。朝廷官员加俸加禄,则是生活。此于天下,于士大夫,生存、生产、生活是如此分的。此是大略,详细自然是有无数条贯,然理不失。”
“臣先前讲,租息虽然不当存,但却不得不存,是因为在生活和生产当中,朝廷于细民无法万事替其经理。其欲开荒田,虽然朝廷有劝农之法,只是无法做到把天下每一人都圈到此法当中。有民欲开荒,只能求于借贷。有人家的田耕不过来,而又有人家多子,只能去租田多人家的地来种。诸如此类,租息有存在之理,故能尽除。”
“然则租息或许是由此必然之理而起,年深日久,却成势力人家取贫苦人家之物,不劳而获之术。租息起初取剩余之物,然则借着从别人那里不劳而获的租息,势力人家必然越来越强,而贫苦之家愈弱。人欲不知足,租息从取剩余之物,必然向着取穷苦人的生存和生产之物去。贫苦人的口中之食,下地之种渐次被夺,不但当下受苦,更绝了其未来的生路。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骨,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言兼并之祸,不如言势力者越强,租息之祸欲烈,终至穷人无以为生,天下无以安立,终至天下大乱。”
“欲解此困局,臣愚钝,仅勉强想出三策。一曰抑,不是抑兼并,而是抑势力之家取租息。为何不是抑兼并?因兼并只是其表,而非其根。租息不抑,兼并不只压抑不住,而且会让租息之祸更烈。为何如此说?现如今天下之财,根本上来说出于田土,在于农耕稼穑。则租息之害,最多的是在乡间。乡野小民,如何看其生计如何?不要看其吃什么,穿用什么,因为其所能拿到手里的,不只是朝廷税赋少收,租息不多,还在其自己力耕用不用心,出不出力。两者混在一起,容易让人模糊。言租息不成祸的,说贫苦人家之所以贫苦,是懒惰,是愚笨,是理所当然。言一切皆因租息之祸而起的,则认为人人一样,受租息之害皆因有坏人害之。执政者当心知,一事一物,必一分为二,执其一端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