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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徐昌叫来,略吩咐了几句,徐平便骑马出了庄院。
自白沙过中牟,一路沿着东西两京之间的官道行走,到京城也差不多有八十里路。徐平上午出发,下午才到京城的家。
一进门,徐平就发觉气氛不对。保福和豆儿无精打彩,一个蹲在墙边煎药,一个在一边择菜。
见到徐平,豆儿马上放下手中的菜,飞一般地到徐正房里,一边口里喊着:“夫人,小官人到了!”
保福上来见礼,徐平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
不等保福回答,张三娘已经从屋里出来,还没开口就掉眼泪:“我儿,你可算是来了!快来看看你阿爹——”
徐平再顾不上理保福,随着张三娘进了屋,见到爹爹徐正躺在床上,脸色腊黄,两眼无神,直勾勾地看着房顶。
徐平走上前去,轻声问道:“阿爹,你是哪里不舒服?这怎么突然就病了?是不是最近乍暖还寒,得了风寒?”
徐正扭头看着徐平,长叹一口气,只是摇头。
张三娘走上前来,推了丈夫一把:“你倒是说啊!我们两个养大儿子,不就是要为爹娘出力?你这样赖在床上,什么时候是个头?”
话没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
徐正看着张三娘,又是长叹一口气,却还是没有开口。
徐平见这样不是办法,起身拉着母亲来到外面屋里,小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爹在外面受了别人的气?”
张三娘小心看了看屋里的动静,才压低声音跟徐平说:“大郎,你记不记得年前宫里从我们铺子和买了两万斤白糖?”
徐平点头:“记得,是我回庄里忙了些日子才备齐货。不对,那时我就跟阿爹讲过,小心被宫里的内侍和势力人家合伙欺负,阿爹都是说没事,不过是正经生意。难道还是那批货出了事?没收到钱?”
张三娘叹口气:“一文现钱都没见到!折支,折支,折来折去只给我们一堆陈年旧茶,都已经烂透了,老鼠也不咬上一口!就这,却当作上好新茶折给我们,两万斤白糖白白送了出去!”
徐平听了一怔:“怎么会有这种事?”
怎么不会有这种事?无论是什么人,我大宋朝廷从来都不会痛快给现钱,就连官员的俸禄,大多时候也是半给现钱,半数折支,不然那么多货物都是由朝廷专营,卖给谁去?更何况一个生意人家。不知多少商家都是折支的时候被公吏上下其手搞得倾家荡产,官家生意不得不依靠商行硬摊派。
张三娘禁不住又抹眼泪:“一万多贯钱,大郎你也知道你阿爹的性子,这不是活生生要他的命吗?”
徐平忙安慰母亲:“钱都是外物,随时都可以挣来,身子却是自己的,你好好劝劝阿爹,只当是从来没挣到,不要气坏了身子。”
张三娘苦笑:“到了钱字上,你阿爹是能劝动的?”
徐平也是默然。自己这个爹什么都好,就是对钱看得太重,精打细算把每一文钱都守得死死的。一下子一两万贯没了,这可真是要他老命。
不过躺在床上能解决什么问题?想办法把钱要回来才是正经。
徐平问张三娘:“那铺子也不是我们一家的,李家怎么说?”
“又能怎么说?只是答应托人想办法,但却放出话来,这种事情太麻烦,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也不保证一定能把钱要回来。”
听着张三娘的话,徐平也考虑起来。宫里买糖简单,付款就麻烦了,涉及到的部门太多。按此时规矩,全给现钱是不可能的,官员俸禄、兵士的军饷全发现钱还要皇上特旨,更何况是商家的货款。但大多时候虽然折支,也并不会让商家吃这么大的亏,专卖品在朝廷手里也没用。正常来说,折支之后亏上个一两成还说得过去,中间过手的官吏总要得点好处,大宋朝的公人世界又不是说说的,官员领折支的俸禄还经常吃经办吏人的亏呢。但一下贪了两万多贯的钱,就绝不是下面经办的公吏敢干的,更何况还牵涉李家这种豪门。
谁敢这么干?
徐平一下就想到了马季良。马季良此时的正式职务正是提举在京诸司库务,折支的东西大多都是在他属下的库里出来的。付款时的折支并不是一下子就说你多少钱我折给你多少东西,经常会折了又折。比如最开始付款的人说我用矾折给你吧,结果到了库里并没有那么多矾,便就改成折多少矾折多少香料,结果香料库里也不给你,再改成折多少茶。这样折来折去,有的吃亏有的赚便宜,最清楚的就是经手的吏人,这也正是他们渔利的时候。
昧下一两万贯钱这么大的数额,没有高官点头怎么行?
以前牵涉到钱的事情,徐平大多是能忍就忍了,可这次不行。倒不是数额多少的问题,马家找他们家的麻烦,这样一次一次什么时候是头?更何况徐正的性子,不能把钱要回来他的病只怕是难好。
想过之后,徐平对张三娘道:“妈妈,你只管去劝阿爹,货款我去想办法,总要把钱要回来,不能白白给人两万斤白糖。”
张三娘一听抬起头来:“连李太尉那种身份都没办法,你又能怎样?大郎,常言道民不与官斗,你可不要惹出祸事来。”
徐平道:“有时候并不是官大就管用,一物降一物,清平世界,哪里有被白白抢钱的道理?只管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要怎么做?”
徐平实际上也没什么头绪,但母亲问起,只好答道:“我先去铺子里,看了折给我们的茶再想办法。你们只管在家里等消息就是。”
第83章 茶法()
徐平到屋里又陪了父亲一会,看看天色乘着天还没黑,骑马来到了州桥附近的白糖铺子里。
刘小乙正在铺子里帮忙,看见徐平,急忙过来牵马。
进到铺子,张天瑞看见徐平,急忙迎上来问:“小官人今天怎么有空?”
徐平沉着脸道:“我阿爹躺在床上几天了,我怎么能不来?”
张天瑞看见徐平脸色不对,不敢多说,从外面叫了当值的主管郑天林来到后面房里,对徐平道:“想必小官人是来问那些陈茶的事情,这是郑主管一手去办的,有什么话可以问他。”
郑天林上来见过了礼,徐平也没让他坐,只让他把经过说清楚。
其实郑天林也是无耐,不过事情落在头上,也没有办法,只好把那两天去收钱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因为白糖是宫里用的,原则上是要由内藏库付账。内藏库由太祖时期的封桩库而来,开始以每年的财政盈余和平定江南川蜀的缴获为主,目的也是为了发生战争时充作军费不必向民间征敛,及作为后来收复幽燕时的经费。
但作为皇帝的私人金库,后来慢慢变味,开始有了一些固定的征收科目,并慢慢脱离三司部门的掌控。直到前几年丁谓任三司使时,觉得如此一大笔财赋完全游离于中央财政之外,管理很不方便,才想办法再收内藏库的权。丁谓虽然是权**相,其能力却是不容置疑的,逼迫前朝真宗皇帝同意三司使和三司副使有对内藏库储存情况的知情权。要知太祖太宗两朝崇尚节俭,内藏库储存了大量财富,被好大喜功的真宗皇帝挥霍一空,不得不从朝廷的正常赋税里抽成填充,他是很不想被外臣知道自己小金库的详情的。
此时的内藏库除了一些历代的常例收入,比如开采出来的金银,是山泽收入,历朝历代都算皇帝的私藏。比如各地的土贡,也入皇帝的私藏。比如市舶收入,皇帝私藏要抽走大头。还有一项大收入是每年新铸钱币的分成,勉强可以算山泽收入,内藏也要抽走很大一部分。此时这些常例收入已不能满足皇帝的胃口,还会把一些州军的税赋、大多丝织业发达地方的绸绢收入纳入内藏。粗略算来,此时的内藏收入大约占三司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由皇帝完全掌握这么一大笔财富,使他可以对三司形成居高临下之势,进行强有力的制衡。
内藏库的支出大约有以下几项,皇室人员的消费、文武群臣赏赐、很大一部分军费、恤灾,还有日常的助三司经费。实事求是地讲,皇室消费不占大头,大部分花销还是赏赐、军费和助三司。
白糖铺子这次吃亏的根源,就在最后一项上。
内藏库抽走如此巨额的财富,导致三司的收支常年不能平衡,向内藏库借贷几乎成了每年惯例。这种借贷往往都是有借无还,过几年皇帝就要蠲免。皇帝也不胜其烦,到了前朝真宗皇帝天禧三年,决定内藏库每年拨六十万贯钱给三司,不许再借。然而现实情况由不得皇帝任性,每年六十万贯的钱照常拨出去,三司仍然还是会向内藏库借贷,一有天灾人祸,这个数额就会大得吓人。
郑天林那天随着宫里的内侍去内藏库领钱,却都说没钱给他,只是批条子给他折成其它东西。两天下来跑了不下十个衙门,最后全部折成了茶,让他到三司属下的库里去领,说是冲抵三司的借款。
三司借钱哪有还的?跑了几个地方,就领了一堆陈年旧茶回来,连带里面还有几窝老鼠,一起进了白糖铺子。
徐平此时也已大致了解此时的制度,这时的三司就是个怪物,财政、审计、甚至官员的考核无所不包,比他前世的发改委权力还要大上很多。三司使被称为计相,与中书、枢密院并称三相,可想而知其权势之盛。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出了这种烂事,说实话,想抗议你都不知道要去找谁,正常渠道根本走不通。
听郑天林讲完,徐平问张天瑞:“都管,李太尉怎么说?”
张天瑞期期艾艾,不大想说,见徐平脸色越来越黑,才勉强道:“我说了小官人不要生气,太尉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徐平冷冷地道:“谁没有苦衷?这样大的数目,对我们这种人家几乎就是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