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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微微笑着,不时附和上一两句。这是第一次,徐平真切地感觉到父亲已经老了,不再是那个挑着酒桶在东京城里沿街叫卖为了生活打拼的小贩,而成为了一个只想安稳生活的老人。
从这一天起,他要挑起徐家的担子了。
回到家里,张三娘特意吩咐豆儿加了几个菜,有鸡有鱼,徐正还特意和儿子喝了两杯。
饭桌上,徐正仍然是不厌其烦地念叨着得到的那堆东西,向张三娘一样一样掰着指头数着。张三娘听得烦了呵斥了几句,却依然浇不灭徐正的热情。等张三娘明白过来儿子为什么一直顺着徐正的话说,才想起来他卧床十几天,巨大的心理压力需要现在释放出来,才住口不说。
又在城里呆了一天,第三天徐平便就要回乡下去。此时春忙,耕种都离不开人,不是万不得已,庄子里也离不开他。
徐正终于恢复了常态,便要骑马送儿子一程,顺便一起去看看住在西城外面的李用和一家,也听听段老院子对这次白糖事件的看法。
看着两人上马,张三娘对徐平道:“大郎,过不了多少天就是三月初三了,城西金明池开放,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进去游览。到时你也来京城游玩,顺便看看你爹娘!”
徐平急忙应了,告别母亲,与父亲打马出了城。
今天正是假日,李用和呆在家里,徐平父子到的时候,正与段老院子两个坐在院中亭子里喝茶。亭子旁边一株大柳树,已是一片碧绿,遮住亭子。不远处还有几株花树,一棵玉兰和一棵桃花一红一白开得正艳。
小厮把马牵去拴好,李用和已经迎到门口,对徐正行礼:“哥哥怎么今天有空?”
徐正道:“大郎要回乡下,我送他一程。正好顺路,我们兄弟也多日不见了,就来你这里走一遭。”
徐平看看家里再没其他人,问道:“那兄弟两个呢?”
段老院子在亭子里道:“二郎一早疯了似地闹,非要吃相国寺的糖人,我老胳膊老腿走不动了,只好由家里新妇带着两个孩子进城。”
过了一个年,李璋老成多了,李用和不常在家,段老院子老了,弟弟又太小,他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经常帮着母亲做点事。
李家的小女婢上了茶,四个人便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李用和问徐正:“前两天去看哥哥,还在床上病得厉害,怎么一下就好了?怕不是吃了什么灵药?”
徐正不好意思地笑笑:“兄弟知道我这个脾气,那都是心病。前天宫里来人把年前白糖的账结了,我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段老院子听见,问一句:“宫里来人结账?怎么一回事,说给我听听。”
徐平正要听他意见,便道:“我把茶摆在汴河边的大路上,段爷爷和世叔都是知道的。”
段老院子叹口气:“你这办法我是不赞成的,不过知道的时候你都摆了好多天了,多说无益,也就没跟你提起。”
徐平便接着把自己如何天天去相国寺买朝廷奏章,终于见吕夷简的奏章,以及第二天宫里就来人把账结了的事说了一遍。
段老院子听完,沉吟一会问道:“宫里来的是什么人?”
徐平道:“是个小黄门,二十多岁,长得蛮精神的,说是叫石全彬。”
“石全彬?”段老院子默念了两句,“我想起来了,是故石知颙提辖的孙子,托他爷爷的关系入宫的。他们家多少代都是内侍出身,熟悉朝里的各种掌故典章,做事最是乖巧。”
听见这话,若不是已经了解此时的情况,徐平会以为这是说的哪一个武将世家,而不是一个内侍世家。其实现在皇宫里的内侍,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混出名堂来的,很多都是这样一代传一代的世家,其中有不少是从五代时期传承了一两百年下来的。虽然都是养子,却一代传一代,香火不断。
想了一会,段老院子又道:“这个人,年纪轻,心思精巧,知进退。不过他爷爷去世得早,在宫里又得罪过人,父亲没混出名堂,在太后面前一直不怎么受赏识。倒是听说当今皇上蛮亲近他,由他出面结账,只怕真的是皇上的旨意,此事并没有经过太后。”
听老院子这么说,徐正心里又有些忐忑,急忙问道:“段阿爹,没经过太后没事吧?宫里不会把钱又收回去吧?”
段老院子听了直笑:“一提到钱你就上心!一两万贯钱,在我们是不得了的大数目,在宫里就是九牛一毛。皇上已经成年,虽然太后抓着朝政不放,这么点事还是能自己做得了主的,你尽管安心,钱到手不会飞走了。”
徐正听了出了一口气,他确实被前些日子的事整怕了。
段老院子想了一会才说:“倒是吕夷简相公这个时候上这道奏章让人奇怪,大事又不提,只是替你们家里把钱要回来。”
徐平急忙插上一句:“白糖子铺子不是我们一家的,还有李家。他们是外戚,地位尊贵,吕相公是不是受他们家之托?”
段老院子摇摇头:“朝里现在这些宰执,现在有哪一个沾外戚的?以前刘美活着的时候,丁谓还去巴结他,丁谓倒台之后,再没人冒这个险了。”
刘美是太后前夫,关系不比寻常,丁谓巴结也得了不少好处。太后的这点事全天下都知道,先皇都不忌讳,老百姓更是当茶余饭后的消遣。
又想了一会,段老院子对众人道:“想来想去,这次白糖的事情很可能跟阎文应有关。吕相公为什么帮你们说话,我也大致心里有数,总之不是坏事,你们就当不知道好了。至于朝廷大事,我们小民也不用多操心。”
徐正听了这话,才说道:“段阿爹说得一点不错,我昨天让刘小乙带了一份重礼去吕相公府上致谢,却连门都没进去。看来他也不想与我们有牵连。”
段老院子直摇头:“你小生意做久了,头脑转不过来。吕相公身为宰执,怎么可能收你的一点礼物!这事以后忘掉就算了。”
李用和在一边只是偶尔附和一句,没说什么意见。心里却明白,吕夷简的面子大多还是卖给他的,不过不能说出来吧了。
几人又聊了一会闲话,看看天色不早,徐平便告辞上路。
自白糖铺子的账被付了之后,关于茶法的争论也戛然而止。
陈茶由三司拉回了库里,马季良因为监管不力,被逐出京城。第一次说是知越州,被缴还词头,改知明州。越州知州例带两浙东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为一方大帅,太后本想把他调出京城升上两级,被宰执顶了回去。马季良第一次任亲民官即是明州鄞县知县,这算又回到了老地方,不过作为正任职州,他还是升了一级官。
朝廷又组织了几位重臣重议茶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只是走个过场,废新法行旧法已经是势在必行。
茶法与徐平无关,只是马季良的新职务是个麻烦。
此时天下的蔗糖,以两浙和川蜀产的为优,广东番禺(今广州)质量最差,而徐平前世白糖的最大产地广南西路此时几乎不产蔗糖。到底是因为甘蔗品种问题还是气候原因徐平搞不明白,但事实却是如此。而京城里的白糖铺子,由于运输方便,用的全部都是两浙的蔗糖。两浙蔗糖的最大产地,恰好是四明,也就是马季良的新任职地,明州。
第87章 春忙()
春天的风从河边吹来,吹在人脸上暖洋洋的,像少女的手轻拂脸颊,带着杨柳新芽的清香。
秀秀和苏儿并排站在一起,看着徐平带人搅拌一盆盆石灰水。春天的阳光照在她们脸上,她们的脸庞晶莹而显得有些透明,轮廓带着淡淡的光芒。
秀秀满脸都是好奇,苏儿却不时摇一摇小脑袋,并叹一口气。
看着徐平带人把选好浸过的稻种倒进石灰水里,苏儿忍不住道:“秀秀,我跟你说,官人这么做肯定是乱来!我是水乡人家,从小就看人家种稻,从来没听说过还要用石灰泡稻种,那不都烧死了?”
秀秀不服气地道:“官人是有道理的,你什么时候见他错过?你们水乡人家也不一定就会种稻了,官人说我们这里几百年前也是种稻的!”
苏儿嘟起嘴:“你听他哄你!要不是先帝推广占城稻,连两淮现在也是不种稻的,更何况是这里!”
秀秀扭头不理她:“偏你知道得多!”
苏儿摇着小脑袋:“我听宋大伯说的咯,他种了一辈子水稻,有什么不知道的?官人从小连水稻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就瞎指挥,谁肯信他?哦,除了你,一天到晚在他身边转,才会被他唬了!”
秀秀转过身子,赌气不再理苏儿。苏儿摇头晃脑,却是得意得很。
徐平是从来没有种过水稻,但从前世带来的基本知识还是有的。水稻不容易发芽,种子需要处理。此时已经有选种、晒种、浸泡的程序,但选种是靠人工用簸箕把不实的挑出来,他改成了用黄泥水浮选,在他前世,这是很多作物通用的选种方法。
宋老栓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过这法子,打死不从,徐平没办法,必须要尊重他这个专家的意见,确立他的权威,不然以后就会乱套,便自己带了人,划了几十亩的实险田,使用自己的方法。
其实苗田里已经种了两亩地的秧苗,用宋老栓的传统办法,徐平拿来作训练用的。此时庄里干活的庄客已经达到了七十多人,在庄院外面成家的都已经有十三户,但种过水稻的只有六个人,最权威的还是宋老栓。
徐平怕到了起秧插秧的时候这帮没见过水稻的北方汉子把事情搞砸,特意种了两亩地的秧苗作训练用,先把他们培训得熟练了,到了那忙得连饭都吃不上的时节才好派上用场。
人多了徐平本来想依然按照自己先前那军队的方法组织,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既省心,又提高效率。结果被林文思训了一次,这个时代,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