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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不再理会王蒙、皇甫援,而是回过头来对段彭、王遵道,“太守大人,末将跟随耿校尉在塞北效命多年,校尉忠心许国、义薄云天、生死决绝,无皇上退兵令,校尉会一直坚守下去,只至最后一人。今离疏勒城咫尺之遥,倘若半途而废,即便圣上不追究,吾等亦会遗恨半生!”
对两位两千石太守如此不敬,众将怒极,王蒙左肩阵阵刺痛开了,他豹眼圆睁,浑身颤抖,一脚将范羌踢跪在地,右手执剑已横在范羌脖子上!
但范羌梗着脖子昂首高叫道,“便杀吾也要说,倘若退兵,太守大人便会成大汉……大汉千古罪人,必为天下汉人唾弃啊!”
“剑下留人……”段彭断喝一声,王蒙才不情愿地收剑入鞘。
范羌将死之时骂出的狠话,让段彭、王遵瞬间脑袋清醒了。差点误了大事啊,不管耿恭是否还活着,北征大军仅隔一山却未查证便班师,即便言官放他们一条生路,即便皇上不处罚他们,自己一世英名岂不要毁于一旦?后半生又如何能心安?
想到这里,两位太守低声小议了几句,段彭便对范羌道,“军候所言有理,吾奉皇上令,出车师,原为救戊已校尉。今大军已下车师前国,没有理由不至山北探个究竟。”又看着众将道,“帐下众将,试问谁愿一往?”
谒者王蒙扭过头去,脸色惨白,不置一言。皇甫援也皱眉沉思,他的后军连续苦战,秦惇、秦褒的玉门关营、阳关营伤亡惨重,士卒疲惫至极,他也有点犹豫。而众领军校尉、司马等,因汉军苦战之后,伤亡巨大,他们也想休整一下再出战。见两位谒者不言,众人也一时无言。
大将帐下,众将畏战,这是汉军极其少见的一幕。段彭见状,脸色严峻,怒喝道,“众将俱不敢往,本太守将自将酒泉兵,亲往救援,散帐!”
“太守且慢!”范羌脱口叫道。
段彭已经站起身来,闻范羌言便复又坐下。
范羌抱拳叫道,“太守为主将,岂有亲往之理。河西三郡众卒,多随窦固都尉二征天山,愿往救校尉者大有人在。请太守广征志愿者,不劳烦各位将军,羌愿自领一军,往救校尉。”
段彭和王遵对视一眼,沉吟一下,众将都不愿前往,现在也只有这样。于是段彭点点头道,“也罢,散帐之后,各营可速命愿往者于吾大帐前集合!”
不一会儿,大帐前竟然集合起整整两千人。段彭热血沸腾,他执范羌手进帐交与兵符,并交待道,“汝将兵携粮秣、寒衣、三十匹战马至山北,如匈奴人仍在围城,可速破围与戊校尉合兵一处,并由戊校尉统领,撤至河西。吾将自领大军至柳谷截断天山达坂,扼南北咽喉,策应汝行动!”
范羌领命,带着这二千河西骑卒连夜出发了。他们顺着山巅古道翻越天山山巅,在寒风肆虐、雪花飞舞的冰雪世界艰难北上,历尽艰险,于第三天傍晚进入山北,再慢慢下山悄然向疏勒城挺进。
此时的天山山巅,全部为积雪覆盖,北风如刀,气温极度暴寒。到了山北,又正是大雪之后。山涧之内,积雪过丈。千山万壑杳无人迹,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原。士卒们牵着战马,稍不留意,便可能陷入涧雪中,万劫不复。
傍晚时分,他们下到山半腰,天上还在飘散着雪花,寒风卷着雪花呼啸着吹过,让人睁不开眼儿。但昏暗的风雪暮色中,一座巍峨的城堡远远地、孤寂地矗立在雪原之上,汉军火红色的战旗依然在城巅猎猎飘扬。而更远处的山口内,匈奴人的大营内已经点起无数火把,影影绰绰。
“校尉还活着……”“校尉还活着……”汉军士气大振,范羌鼻子一酸,差点泪奔,又赶紧硬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们不敢大意,二千士卒牵着战马,顺着涧道逶迤下山。入夜时分渐渐接近疏勒城时,城内忽然一声牛角号起,城头上迅速竖起十数支火把,严阵以待。原来,城内汉军以为匈奴人夜来攻城,便迅速登城应战。
城内反应让范羌与众骑卒们大为惊喜,他急命士卒们呆在弩箭射程之外,自己对着城上遥呼曰,“勿放箭!校尉,我范羌也,大汉遣大军北征远迎校尉耳!”
范羌声毕稍顷,城中毫无动静。范羌再呼,如是三次,城头上司马石修才判明是范羌带着汉军援军来了,便与士卒们大呼万岁。西边的瓮城门迅速洞开,范羌带头扑向城内,与开门的众卒拥抱一起,欢呼跳越,哽咽泪奔。
他又向城头走去,黯淡的雪光中,远远看到谯楼之下,一个伟岸的身躯,一手扶剑柄,一手扶城碟,如一尊雕塑,在风雪中威严地看着山下的北匈奴大营。而那个伟岸的身影背后,几名汉军迎着寒风默然伫立,形成一个冷酷的雕塑群!
第十六章 插翅难逃()
“校尉——”
范羌热泪盈眶,嘶哑地叫喊着,并与城头扑下来的石修、张封、太轼、戕罅等将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出声。二千汉军人马都撤进城内,关上城门,城内迅速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校尉——”
曾经兵强马壮的塞北屯骑营,在这座风雪孤城书写了一段千古传奇,可现在包括四名重伤员在内,疏勒城中仅剩下区区二十六人。范羌一一拥抱众人后,正要扑上城头,却见耿恭高大魁梧的身影,正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城来。
“校尉,羌来晚也……”
范羌面向耿恭,“扑嗵”一声跪下,并长哭出声。
“谢朝廷派大军万里远迎西域汉军!”耿恭抱拳向东方说完,才将范羌扶起,冷峻地道,“天寒地冻,大汉军队视死如归,血可流身可捐,然室外不能流泪!”
说着,便命石修安置好这二千士卒,自己带头走进官署内。
范羌、石修等将齐入官署,火炭已完,只能点起柴火抵抗寒冷。耿恭与众将围火而坐,范羌向耿恭详细禀报了山南的战况,还将兵符呈与耿恭,“太守命吾接校尉后,由校尉统领,连夜向山北撤离。”
范羌带着人马、粮秣到来,让已经陷入绝境的耿恭迎来了生机。
此时,室外已经飘来了栗粥的浓香味儿,耿恭贪婪地嗅嗅鼻子。他脸上没有欣喜,长叹一声后对石修淡然道,“饱餐一顿,将息一晚,让众人缓缓,五更时启程!”
不一会儿,士卒们抬着一个三只足的陶鼎进来,里面是满满的一鼎飦粥(注:即稠粥)。一排二十六个大黑瓦碗,里面盛满了飦粥,一个盘内放着一小堆硬得如同铜铁一般的杂面蒸馍或粢饼,一个小瓦碗内盛着腌咸菜和咸酱。
已经几个月了,他们未吃过一顿饱食。铠甲吃完了,弓弦吃完了,树皮吃完了,草根吃完了,老鼠、虫子也吃完了,大雪覆盖着的这个山峦内,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完了。这是几个月来,他们第一次闻到栗米粥和咸面酱的香味儿!
虽然简陋,却是亲切的人烟味儿,是终生难忘的饕餮大餐,味儿胜过珍馐美馔百倍!
范羌到城头上去安排防守去了,耿恭、石修带着二十六名将士,眼食热泪,开始夜食。吸溜吸溜的歠飦声,震耳欲聋。他们不能食多,只能一次次歇息一顿后再食。
当天晚上,他们饱食一餐后,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二十余名将士体力都有所恢复。第二天天亮前,耿恭指挥士卒们悄悄出城而去。离开疏勒城前,将士们不约而同地回过身去,只见汉军旗帜仍在高高飘扬,城头上无数假人,那是范羌指挥士卒们设置的草人、雪人,身着汉军士卒衣饰。
耿恭与石修带头,二十二名士卒、四名重伤员向着疏勒城一齐跪下,洒泪与长眠在这里的汉军殉国将士们、向埋骨车师后国的近千汉军将士诀别后,士卒们抬着重伤员,顶着飘飞的雪花,一齐向天山山巅撤去。
此时的山下山口内的北匈奴大营一片安静,凌晨当值的士卒缩着脑袋,未发现疏勒城内的汉军动静有变。
耿恭走到半山腰,离天山密甸已经不远,他又亲自进入山甸。可草甸上房屋和草原都已经被积雪覆盖,这里再无那个娇小的身影和一团团的牛羊。他向着这个草甸,也向着务涂谷的方向,深情地看了一眼,便追上队列,踏着半人深的积雪,快速向天山山巅登去。
耿恭率领汉军撤离后,只到晌午后时分,北匈奴斥候悄然巡哨时才发觉有异。
蒲奴单于与左鹿蠡王闻言大惊,他们亲至城西,士卒们战战兢兢地接近疏勒城,慢慢推开西瓮城门,忽然轰地一声,几支巨型弩箭射出,门前的士卒被钉杀了十数人。士卒们吓得一哄而散,好半天再慢慢试探着开始攻城。可只到从城头好不容易翻入城内,也未发现一个汉军身影,疏勒城已经成为一座空城。
翻开表层积雪,杂乱的脚印分明是向山上去了。左鹿蠡王判断汉人已经撤离,单于急命派出劲骑向天山山山巅追击。
而他自己,则进入这座让他围困了一年多的小小土城内。从进入瓮城开始,单于的心情便极为复杂。城内地方很小,官署、士卒居住的房屋、马厩、水井、粮仓、草料房、器械库房、茅厕一应俱全,除了柴火、士卒房屋内的乱草,整个小城已空空如也。
他走上城头,绕城墙仔细巡视一遍,并一一进入谯楼、箭楼、角楼。城墙坚固,汉军士卒不停往城墙浇水,此时城垛已经结上一层厚冰,坚固异常。他曾经仔细研究过耿恭防守过的金满城,与这座疏勒城修理、改造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又一一察看了马厩、粮仓、草料库,最后来到官署后边的水井边。飘飞的小雪花中,辘轳、水桶静静地呆着,却充满动感。看一眼井内,如镜的水面映出一个白须飘飞的苍老身影。
他心思黯淡,扭头遥望南方巍峨的雪山和两边的千沟万壑,不禁仰天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