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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不需再与闽粤两省官员扯皮,高拱也没能闲下来,那便是督办闽粤两省各州县引种番薯,并与江南诸省协调调运各种用于海市的货物。江南诸省正值战乱初平、百废待兴之际,各省督抚大员又都是刚刚走马上任,政情民情还不熟悉,整天被安置难民、督促农耕、复兴百业诸多麻烦事情弄得焦头烂额,若非坐镇江南的吕芳吕公公多次行文催办,谁会理会他那个远在福建的四品督办海市钦使衙门发来的公文?
不过,再大的困难、再多的艰辛,都抵不过皇上这句“你辛苦了”,高拱立刻离座跪地,哽咽着说:“身奉王事,敢辞辛劳”
朱厚熜摆摆手:“你是朕的人,就不必跟朕客气了,老老实实地坐下,听朕说你哪件事办砸了,可能会让你遗臭万年。”
这也正是高拱百思不得其解之事,忙老老实实坐回原位,等着听皇上的下文。
朱厚熜突然板起了脸:“谁给你高拱,还有广东巡抚黄庆那么大的权力,让你们把我大明的疆土割给葡萄牙哦,佛朗机的?”
高拱瞠目结舌:“啊,臣未曾”
“还不承认?”朱厚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从御案上那厚厚的一摞奏疏中抽出了一份,愤然扔在了高拱面前:“看看这个,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高拱慌忙拾起那份奏疏,原来是自己与广东巡抚黄庆共同具名上奏,加盖有广东巡抚衙门和督办海市钦使衙门的关防的奏疏,转奏广东香山县呈报佛朗机人申请在该县所辖蚝镜村开辟为澳,并在那里定居一事,奏请朝廷批准。
朝廷废弛海禁、许开海市,自然引得西番诸商不远万里前来货殖,其中居多的便是佛朗机人,他们要泊船通商、补给淡水食物,急需一个停船驻泊的锚地,看中了广东香山县蚝镜村,向香山县衙门提出了申请。
香山县衙门将此事呈报到了广东巡抚衙门和负责海外诸番朝贡货殖的广东市舶司。江南叛乱,朝廷与闽粤两省断绝了音讯往来,原本由户部管辖的两省市舶司就暂由督办海市钦使衙门代管,江南叛乱被平定之后,又因两省试行废弛海禁、许开海市,责任重大,便仍由督办海市钦使衙门代管。广东市舶司不敢擅自决断,就将此事呈报给了督办海市钦使衙门。高拱也没有把它当做一回事,与广东巡抚黄庆书信往来沟通之后,便同意与广东巡抚衙门共同呈上了这道奏疏。
此刻,见皇上如此大发雷霆,高拱不免惊恐万分,心里更泛起了一丝疑虑:莫非皇上又改变了废弛海禁、许开海市的主意了吗?
这是极有可能的。国朝立国近两百年来,由于一直厉行海禁之国策,连带着对海外诸多藩国朝贡互市的态度也左右摇摆,时开时罢,全凭皇上好恶而已。仅以佛朗机人而论,就经历了颇为曲折的求贡之路
第五十一章前车之鉴()
国朝史载,正德九年,佛朗机人首次航行到中国的南海,但未能登陆。正德十一年,佛朗机人至新会县屯门,在葵涌一带设立营寨,装造武器,买卖通商。正德十二年,一支全副武装的佛朗机舰队进入珠江,停泊于广州附近的海面上,领队有名托马斯。皮雷斯者带人登岸,前往广东按察使衙门,声称奉其国主曼努埃尔一世之命,前来朝贡,要求在广东沿岸建立商站。广东按察使衙门一面呈报朝廷,一面教导皮雷斯学习跪拜之礼,以备进京觐见皇上。礼部因其未有大明颁发的文书和朝贡的表文,也未持有其国主曼努埃尔一世进献的贺表,“令谕还国,其方物给与之”,拒绝了他的朝贡之请。皮雷斯通过向提督广东市舶司太监行贿,得以于正德十三年入觐,一路辗转北上,却恰逢宁王宸濠之乱,不得不滞留于江南。其后,武宗正德皇帝御驾亲征,驻跸于留都南京长达一年之久,皮雷斯便于正德十五年五月到了南京,重金贿赂宠臣江彬,求其代为引见。江彬先带皮雷斯的通事(翻译)火者亚三觐见了正德皇帝。无奈正德皇帝对所谓“佛朗机”并不感兴趣,将火者亚三留在身边听“鸟语”为乐,却拒绝接见皮雷斯。皮雷斯听从江彬的建议,随移驾回京的正德皇帝前往北京,等待机会。可惜的是,正德皇帝很快龙驭上宾,当今天子即位,诛杀奸臣江彬及番邦弄臣火者亚三,将皮雷斯驱逐出了北京。
皮雷斯北上这几年里,佛朗机舰队在广东沿岸四处剽掠,并与明军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明军大败佛朗机舰队,将其逐出广东沿海,并将刚刚回到广州的皮雷斯下狱。嘉靖六年,皮雷斯死于广州牢狱之中。
嘉靖二年,佛朗机舰队再度入寇,与明军战于广东新会县西草湾,也被明军击败,遂慑服于大明天威,立誓安分守己,不敢再侵暴大明边疆、杀戮大明百姓。朝廷体念其朝贡之心甚切,秉承成祖文皇帝“怀仁义以化远外”的圣训,命广东市舶司划定香山县海外孤岛浪白澳为其停泊驻锚之所。但因该地并非优良海港,孤岛悬海,水土又十分恶劣,居民极少,很难长驻,佛朗机人泊船通商,十分不便,便弃之不用,转而迁至宁波双屿岛和福建浯屿岛、月港等处,以南洋所产胡椒、苏木、象牙等物与大明海商互市,换取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倒也安分守己,以高出数倍的价格收购当地米面猪鸡等,当地百姓得利甚多。
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乱,打着维护祖制旗号的伪明政权又厉行海禁之法,以核定佛朗机人只许在广州口岸入贡为由,命浙江官府严禁佛朗机船驶入宁波港货殖。佛朗机人被迫于嘉靖二十四年回到广东来,使用浪白澳为泊囗。嘉靖二十四年八月,高拱抵达福建泉州,在闽粤两省试行废弛海禁、许开互市,佛朗机人便趁机提出了将香山县所辖蚝镜村开辟为澳,许其泊船并在那里定居商贸的请求
这两年来,朝野内外对于废弛海禁、许开海市的争论一直未曾平息,货殖西番的巨额利润能使闽粤两省官员立刻改变立场,变消极抵触为积极支持;却并不能平息朝堂之上那些以理学名臣自居的官员和士林清流关于此举违背祖制、违背“重义轻利”圣贤之道的指责。或许皇上难以抵挡天下哓哓众口,打算要改弦更辙了。而佛朗机人曾多次冒犯天威,便成了皇上改变心意的一大理由
想到这里,这两年来所受的艰辛顿时化成了满腹的委屈,高拱眼圈顿时就红了。
但是,随即他便想起了劈巨浪、涉重洋,往来于西番诸国的汪直船队,进而又想到闽粤两省乃至江南诸省官商百姓因海市获得的莫大好处,突然之间,他的脑海之中又浮现出了海瑞的身影,象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他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准备抗谏君父坚定心志,不可因噎废食。
可是,还未等他开口,却听到朱厚熜说:“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朕的意思。先不说这个,你先给朕说说那个地方为何得名‘蚝镜’?又为何称为‘澳’?”
高拱尽管已是满腔激愤,却也不敢公然忤逆圣意,便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道:“回皇上,概因当地蚝产丰富,南北两海湾,水静湾圆,有如明镜也,故此得名‘蚝镜’,又有‘濠江’、‘海镜’、‘镜湖’之称。所谓‘澳’,却非地名,当地之人用以专称泊囗,亦西番诸国船只停航寄泊之所。佛朗机人求蚝镜为‘澳’,称其为‘蚝镜澳’,又因该地属香山县,亦称‘香山澳’。乡野俚语,不足以污浊圣听,臣罪该万死!”
朱厚熜笑道:“呵呵,原来如此。不过,肃卿你太小器,朕训斥你两句,立刻跟朕掉起了书袋,莫非忘了当初朕一再要你以白话奏对吗?”
接着,他又正色说道:“肃卿啊,你可知道,若非这个‘澳’字,朕险些酿成大错,准了你们的奏!”
原来,接到奏疏之后,朱厚熜一开始也没有当回事儿,准备发还内阁拟票批准,但正是那个‘澳’字让他起了疑惑,命人拿来广东省堪舆图,找到了香山县所在地,一看之下,肺都要气炸了:敢情这个“蚝镜澳”就是澳门啊!你们要把澳门割让给葡萄牙人?!你们想让几百年后的澳门同胞唱那首令人心酸落泪的“七子之歌”?!你们想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当遗臭万年的卖国贼?!!
高拱却不知道皇上的担忧,忙躬身答道:“臣的奏疏中或未写清楚,恳请皇上恩准臣明白回奏”
朱厚熜打断了他的话:“还明白回奏什么?不外乎是远人服威,我天朝上国当以礼待之嘛!不错,佛朗机人如今只是要求开泊口立商埠,并立誓遵从大明律法,安分守己。可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人不远万里来到东方,难道就只为了互市货殖?焉知就不会想着捞取更大的利益?朕敢断言,只要我朝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准许他们定居于澳门”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而且,“澳门”这个名字很不吉利,容易让他联想到澳门同胞几百年来受到洋人奴役的屈辱历史,忙改口道:“哦,朕方才说的澳门,便是香山县蚝镜澳,朕觉得此地堪称我大明东南国门之一,便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叫‘澳门’。这个名字你知道便是了,不可泄露出去,而且百姓习惯叫它蚝镜澳,不妨就叫蚝镜澳,今后奏疏公文往来,亦绝不可以澳门称之。”
高拱尽管唯唯称诺,却仍是不明就里,甚至觉得皇上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
朱厚熜接起了刚才的话题:“只要我朝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准许他们定居于蚝镜澳,接下来,他们便会安营扎寨赖着不走了,筑炮台、建城墙、设岗哨,甚至不许我大明官吏百姓随意进出;再接下来又会怎样?便是委派官吏、自行管辖!如此一来,我大明如何行使治权?治权不保,主权又何以体现?寸寸河山寸寸血,岂能就此拱手让与他人?”
见高拱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