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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比某些体贴的回避,更让杨夕感到舒心。
自己是个什么秧子,杨夕是知道的。也不吝被别人知道。
可她就是由衷的厌恶,来自旁人的:你小时候好可怜,我得帮助你。
这会让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爬不出“可怜”这个噩梦了。
不记得是谁说过,真正觉得自己可怜的人,是羞于启齿,或悲痛到无法启齿的。宣之于口者,盖因是为了博取同情,或者博取眼球。
白氏门前,杨夕站下了。
飞蝗一样的纸鹤、纸剑、纸方胜,呼啦啦雪片一般向同一间房子的门窗涌去。白门七十二弟子皆尽站在院中,带着担心的神情,沉默观望。
雪白纸笺的尽头,释少阳在一片或跳脱,或沉稳,或不以为意的“死后可拆骨炼俯,交由释少阳使用中”,颤抖成一片哀风中的枯叶。
杨夕松开了手中装死的纸鹤,卷了毛边儿的纸鹤果然也晃晃悠悠的加入了雪片大军。
她怎么忘了,小师兄可是人缘很好的……
释少阳不是人憎狗嫌的宁孤鸾。
昆仑好少年,大众好儿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成年男子的身量,更是有了继承白允浪的衣钵成为“女汉子”“女妖精”们心中永恒的大众情人之趋势。
人群中总是有这种引人瞩目的“发光体”,他英俊、他美好、他出名,如果他再拥有强大、高尚这样的特点,简直是天赐的偶像。再有那么点无伤大雅的小缺点,比如脑坑,比如爱紧张,这偶像就亲民得可以去励志了。
熟识的人都愿意对他好,不认识的人也有许多偷偷关注他。
君子剑释少阳,就是这么一个,即使再强大无畏,都被所有昆仑战部默默疼爱着的“永远的少年”。
甚至有的新入战部的弟子只是听过释少阳一个名字,脸都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立遗书的时候想着死了还有个剑俯可以给人,给谁呢?哦,好像君子剑的剑俯是坏了的。
于是“若不幸身死,可拆骨炼俯,剑俯交由释少阳使用”。
可是释少阳,几乎背不起这样沉重的疼爱。
他的脊梁都被压弯了……
“师祖,师祖,少阳能不能不用这剑俯……”释少阳挺拔的身体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
素来和蔼的昆仑大长老苏兰舟,左手擎着一杆烟枪,右手拎着释少阳的耳朵。于翻飞的“雪片”中吞云吐雾,不近人情:
“那你想怎的,就此不进阶了,还是再找个剑仆给你用?人好好的孩子自己个儿也能成剑,给你当两年剑仆顶天了,还能管你个百八十年?”
释少阳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趴在地上只一声声的哀告。
他一想到那些死去的师哥师姐,甚至是师弟妹们,死无全尸,就是为了身体的一部分能背在自己的背上,他就觉得扛不住,他真的扛不住这份殷切的期望。
他时至今日,才刚刚懂得,师父当年说的:你往后的路,难呢。
苏兰舟抽了一口烟,扫眼看见外边儿的杨夕。淡淡点了个头,并以眼神示意有什么大事儿也先在外头等着。
拍拍释少阳的脸,浑然没听见他刚才的说话一样:“依我看,还是用云想游的的剑俯。你知道,这些年你陷在南海,谁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出来。先没的弟子,剑俯也基本分出去了,剩下好的不多。云想游十六骨剑俯,算是拔尖儿的了,小棠为了把想游的剑俯弄回来,险些就让死狱的犊子们被蓬莱给团灭喽……”
“师祖!”释少阳从胸腔里发出悲鸣:“少阳不做剑修了,少阳可以像高师叔一样,做法修!”
他跟云想游的关系,那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爱得不够用脚踹”。
这趟回来的接应因为花绍棠的迟到死了多少人,想到这些都是因为自己,释少阳简直被逼得发疯。
苏兰舟忽然一脚踩在小徒孙的肩头,把这小子直接踩了个脸着地。一杆烟枪戳着释少阳的腮帮子:
“刚跟你说过了,云想游的剑俯是被人活拆的。尸骨埋进了云家的祖坟,无碑无文,跟早夭的娃娃一个待遇。可昆仑这边儿的冢还没给他立,咱们剑修死后不留尸骨,一柄本命灵剑戳在坟包上就是一辈子最好的碑。云想游被人活拆剑俯的时候,剑都没来得及拔,小棠察过了,还在剑俯里边儿憋着呢。”
苏兰舟居高临下的盯着释少阳:“你想让他在昆仑连个坟都没?”
释少阳的额头抵到地上,肩膀颤抖,到底妥协了。
人群外,杨夕静悄悄的转身离去。
在微暗的天色中,一路走到昆仑战部的临时指挥所。
杨夕驻足,拦住了一位袖口上绣着“内”字的剑修:“这位师兄,我听说死狱囚犯是战部交接的,我想打听一下他们的现状,不知该找谁?”
岂料,那剑修看了杨夕一眼,半点面子没给:
“战部次席是你说找就找的?”
杨夕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话背后意味着,囚犯的事情是战部次席亲自在管。只是不知为何,这位剑修的口气这样冲。
想了一想,掏出昆仑玉牌递过去:“这位师兄,我好像有一个战部训练观摩的奖励可以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找次席报道?”
剑修长眉一挑,狐疑的接过玉牌。匆匆扫了几眼玉牌上的字,也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很是惊异的抬头:“你是杨夕?”
杨夕点头:“是我。”
剑修盯着杨夕的脸,露出个复杂神色。具体描述的话,类似于在珍珠当中看见了鱼眼睛,然后强迫症发作。
冷淡丢下一句:“等着。”
杨夕并不知自己的名字何时变得这么好用。
靠在一面土墙上静静的等,望着天边渐暗的残红。
她知道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把珍珠落在艳阳城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她其实对于所有温暖的感情,都是很稀薄的。死不掉,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所能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憎恨、愤怒、杀意这些极其恶劣的情感。或者同情、愧疚、敬佩,这些很中性的词汇。
巨帆城黑市里,决心为了薛无间对上夜城帝君之前,珍珠问了她一句:昆仑也不能信吗?
她略一停顿,便答了:不能。
而那短暂的停顿,并非因为迟疑,只是恍然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的狼心狗肺。
即使昆仑的日子过得那么开心,从没敢奢望过的高尚、平等,在这座又野又凶的门派里,家常便饭似的摆在桌面上任君采撷。
白允浪对她这个倔驴混蛋坏孩子,就差含在嘴里边儿捂了,可还是没能捂透那颗冰凉冷硬的心脏。
心脏里,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还是藏着一块黑暗黏湿的禁区。那里面装满了,试探,怀疑,不信任。
毫无道理的恐惧感,和深入骨髓的孤僻,阴影一般笼罩着她,枷锁一般束缚着她。十几年如一日,如履薄冰,马不停蹄。
“虚境”之中,察觉到自己同掌门人的观点有彻底的不同时,杨夕忽然看清了悬在头顶的那柄吹毛断发的利剑。
她心中只有平静的四个字:终于来了。
原来即使从未看清,她却始终直觉的知道那柄剑的存在。出于一种天然的想法——我这么贱、这么坏的一个人,老天爷怎么会平白砸到我头上一个昆仑。
天爷这老东西,一定是憋着大招儿折腾我呢。
战部剑修们带血的遗言,更是把那雪亮的锋芒递到了杨夕的眼皮底下。
杨夕清醒的意识到,这是一个以信仰支撑的门派,而自己的信仰……与这个门派的掌舵人不同。
“喝点酒么?”一个年轻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杨夕抬头去看,一个黑衣剑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站得端正而标准,像一柄不会拐弯的标枪。
杨夕接过酒,点头致谢。
她猜自己刚才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人家才会这么问。
“我是严诺一,负责这次从南海逃出来的所有人的安置,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第216章 百废待兴(四)()
在杨夕的请求下,严诺一带着她参观了死狱囚徒们居住的“工棚”。
彼时夜色已深,灯火冥冥。
几百顶帐篷扎到一堆,歇了工的修士,手上捧着昆仑出品的粗瓷碗,聚在一起咒骂昆仑都是扒皮精,战部都是吸血鬼,一边胡吹海侃“等爷有了钱”。
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有那么几对人影子,拉拉扯扯,亲亲热热。好不知羞!
杨夕看着却笑了一下:“还真是不知愁。”
“他们中的大多都是苦出身。少数出身好的,也基本命途多舛。活着就是辛苦,没人比他们更懂了。”严诺一站在杨夕身后,面无表情搭话。
杨夕惊异了,回头看着这位没表情的师兄。
仔细一看,发现这位师兄五官摸样,相当的俊秀精致,只是那不近人情的神态,看起来太显老。
严诺一抿了抿唇:“我正在一个个排查他们的经历,便于管理。”
“师兄做事好严谨。”杨夕由衷道。
严诺一有点不自在,没说话。
杨夕没有过多纠缠,转而道:
“师兄,这些人中有一个人修妖道,能变狗的,师兄可熟悉?”
“你说犬霄?”严诺一抬手指了指身后战部的营盘,“那小子如今进了战部了。”
杨夕露出个一个惊悚的神情,那条疯狗跟她认识也不短了,两次要弄死杨夕,也两次险些被杨夕弄死。彼此还都好好活着,真的只能说一句机缘巧合。
严诺一叹了口气,很头疼的样子松了松领口道:“那可真是个滚刀肉。他在攻打炼尸门的时候立了功,论理也是有资格提要求的。谁知道他不要赎身,却要求开个剑俯。开完了就死活赖在战部门口要当剑仆,不答应他,就在墙根撒尿。如今由马烈带着呢。”
攻打炼尸门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