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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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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应元是很够意思的,他客气地接待了魏忠贤,并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立即辞职,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贤思前想后,认了。

  立即回家,找人写辞职信,当然,临走前,他没有忘记感谢徐应元对他的帮助。

  徐应元之所以帮助魏忠贤,是想让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贤一样,大多数太监的习惯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

  一直以来,崇祯都希望,魏忠贤能自动走人(真心实意),毕竟阉党根基太深,这样最省事。

  在徐应元的帮助下,第二天,魏忠贤提出辞职了,这次他很真诚。

  同日,崇祯批准了魏忠贤的辞呈,一代巨监就此落马。

  落马的那天,魏忠贤很高兴。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放弃了争权,无论如何,崇祯都不会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一年前,东林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应该说,魏忠贤的生活是很不错的,混了这么多年,有钱有房有车,啥都不缺了。特别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现在北京的东厂胡同,二环里,黄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开会,曾去看过,园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米,相当气派,但据说这只是当年他家的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从河北肃宁的一个小流氓,混到这个份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个留京指标。

  但这个指标的有效期,也只有三天了。

  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崇祯下令,魏忠贤劳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发,去凤阳看坟。

  得到消息的魏忠贤非常沮丧,但他不知道,崇祯也很沮丧。

  崇祯是想干掉魏忠贤的,但无论如何,魏公公总算是三朝老监,前任刚死两个月,就干掉他实在不好意思。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改变了他的决定。

  当他宣布赶走魏忠贤的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反对他的决定,而这个人,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或许是收了钱,或许是说了情,反正徐应元是站出来了,公然为魏忠贤辩护,希望皇帝给他个面子。

  面对这个伺候了自己十几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崇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抉择:

  “奴才!敢与奸臣相通,打一百棍,发南京!”

  太监不是人啊。

  顺便说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太监的专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人的尊称(关系不好还不能叫,只能称臣,所谓做奴才而不可得)。

  这件事情让崇祯意识到,魏忠贤是不会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贤是非杀不可的。

  确定无法挽回,魏公公准备上路了,足足准备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他只干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荣华于我如浮云,那就只要富贵吧。

  但这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工作,几百个仆人干了六天,清出四十大车,然后光荣上路,前呼后拥,随行的,还有一千名隶属于他本人的骑兵护卫。

  就算是轻度弱智的白痴,都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大难当头,竟然如此嚣张,真是活腻了。

  魏忠贤没有活腻,他活不到九千九百岁,一百岁还是要追求的。

  事实上,这个大张旗鼓的阵势,是他最后的诡计。

  这个诡计的来由是历史。

  历史告诉我们,战国的时候,秦军大将王翦出兵时,一边行军一边给秦王打报告,要官要钱,贪得无厌,有人问他,他说,我军权在手,只有这样,才能让秦王放心。

  此后,这一招被包括萧何在内的广大仁人志士(识相点的)使用,魏忠贤用这招,说明他虽不识字,却还是懂得历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经无权无势,只求回家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么大排场,只是想告诉崇祯老爷,俺不争了,打算好好过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个错误——没学过历史唯物主义。

  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要点,就是所有的历史事件,都要根据当时的历史环境来考虑。

  王翦的招数能够奏效,是因为他手中有权,换句话说,他的行为,实际上是跟秦王签合同,我只要钱要官,帮你打江山,绝不动你的权。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无权无官,凭什么签合同?

  所以崇祯很愤怒,他要把魏忠贤余下的都拿走,他的钱,还有他的命。

  魏忠贤倒没有这个觉悟,他依然得意洋洋地出发了。

  但聪明人还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监李永贞,就曾对他说,低调,低调点好。

  魏忠贤回答:

  若要杀我,何须今日?

  今日之前,还无须杀你。

  魏忠贤出发后的第三天,崇祯传令兵部,发出了逮捕令。

  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贤所在的地点,是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护卫簇拥的魏公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几天来,他在京城的内线不断向他传递着好消息:他的亲信,包括五虎、五彪纷纷落马,老朋友王体乾退了,连费尽心思拉下水的徐应元也被发配去守陵,翻身已无指望。

  就在他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京城的快马又告诉他一个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经派人追上来了。

  威严的九千九百岁大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追上来,然后呢?逮捕,入狱,定罪,斩首?还是挨剐?

  天色已晚,无论如何,先找个地方住吧,活过今天再说。

  魏忠贤进入了眼前的这座小县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站。

  阜城县是个很小的县城,上千人一拥而入,挤满了所有的客店,当然,魏忠贤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为保证九千岁的人有地方住,许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赶了出去,虽然天气很冷,但这无关紧要,毕竟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在这些人中,有个姓白的书生,来自京城。

  所谓最好的客店,也不过是几间破屋而已,屋内没有辉煌的灯光,十一月的天气非常的冷,无情的北风穿透房屋,发出凄冷的呼啸声。

  在黑暗和寒冷中,伟大的,无与伦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岁蜷缩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回忆着过往的一切。

  隆庆年间出生的无业游民,文盲,万历年间进宫的小杂役,天启年间的东厂提督,朝廷的掌控者,无数孙子的爷爷,生祠的主人,堪与孔子相比的圣人。

  到而今,只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

  荒谬,究竟是自己,还是这个世界?

  四十年间,不过一场梦幻。

  不如死了吧。

  此时,他的窗外,站立着那名姓白的书生。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没有月光,在黑暗和风声中,书生开始吟唱。

  夜半,歌起。

  在史料中,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儿》,但它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五更断魂曲。

  曲分五段,从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断魂。

  多年后,史学家计六奇在他的书中记下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但这一段,在后来的史学研究中,是有争议的,就史学研究而言,如此诡异的景象,实在不像历史。

  但我相信,在那个夜晚,我们所知的一切是真实的。

  因为历史除了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外,有时也喜欢开开玩笑,算算总账。

  至于那位姓白的书生,据说是河间府的秀才,之前为图嘴痛快,说了魏忠贤几句坏话,被人告发前途尽墨,于是编曲一首,等候于此不计旧恶,帮其送终。

  但在那天夜里,魏忠贤听到的,不是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魏忠贤是不相信天道的。当无赖时,他强迫母亲改嫁,卖掉女儿,当太监时,他抢夺朋友的情人,出卖自己的恩人。

  九千九百岁时,他泯灭一切人性,把铁钉钉入杨涟的脑门,把东林党赶尽杀绝。

  他没有信仰,没有畏惧,没有顾忌。

  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后,他把魏忠贤送到了阜城县的这所破屋里。

  这里距离魏公公的老家肃宁,只有几十里。四十年前,他经过这里,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现在,他回来了,即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认为,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折腾,因为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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