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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圣明!”张庭桂的口吻,有些愤愤的,“好像,他们就是这个意思……”
沉默片刻,嗣德王重重的透出一口气来,“哼!”
张庭桂的精神头儿来了,“我觉得,清国多半以为,升龙一役打胜了,自然而然的,富夷就会知难而退了——”
说到这儿,看了一眼阮知方,“事实上,他们多半并没有准备什么真正的‘后手’,所以,富夷大军到了,才会……这个,一撤再撤!一退再退!”
嗣德王也看了一眼阮知方,冷笑一声,“如是,清国就太一厢情愿了!——升龙一役,富夷不过小挫,哪里就‘知难而退’了?”
顿一顿,“殷鉴不远!当年,富夷打不下海云岭,一调过头,就去打嘉定了!就是清国自个儿——英夷、富夷曾在大沽口受挫,可是,没过多久,人家就卷土重来了!英夷也好,富夷也好,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国,丢了面子,哪里肯轻易善罢甘休?”
张庭桂:“陛下圣明!”
他君臣二人说的,似乎颇有些道理,事实上,阮知方也不能排除清国确实没打算“大打”的可能性,不过,他也不能不替自己的“后手”做些辩解:
“回陛下,臣以为,清国撤出升龙,既是不得已而为之,同时,也不能排除,有‘诱敌深入’之意图在……”
“‘诱敌深入’?”
“呃,是。”
“然后,‘聚而歼之’?”
“呃,是……”
“可是,”嗣德王皱了皱眉,“清国在北圻的兵力,不过一万上下,富夷之兵力,几乎倍于清国,如此‘诱敌深入’,‘聚而歼之’,靠谱吗?”
“这……”
“升龙一役,”嗣德王说道,“是打了富夷的一个埋伏——大约也算是‘诱敌深入’了吧?双方之兵力,何如啊?”
阮知方舔了舔嘴唇,有些艰难的说道:
“回陛下,升龙一役,陆上,富夷是六百多人,清国是两个营;水上,富夷有‘蝮蛇’、‘梅林’二舰,清国则有‘伏波’、‘福星’、‘海晏’、‘河清’四舰——”
顿一顿,“升龙一役,清国的兵力,不论水上还是陆上,都……倍于富夷。”
“这就是了!”嗣德王说道,“我倍于敌,才谈得上‘聚而歼之’;敌倍于我,就算敌‘深入’了,又如何‘聚而歼之’呢?”
阮知方只好说道,“陛下睿见!”
“若富夷‘深入’而不能‘聚而歼之’,”嗣德王的脸色,十分难看,“甚至,还是像沱灢、升龙一样,‘不战而弃’,偌大一个北圻,可就非吾所有了!”
顿一顿,微微的咬着牙,“到那时候,咱们越南,可就真有……”
“亡国之虞”四字没来得及出口,便再一次剧烈的咳嗽起来了。
杨义赶紧奔了过来,又是好一轮的折腾。
阮知方、张庭桂离座,俯伏于地,一叠声的说道,“陛下保重龙体!陛下保重龙体!”
嗣德王终于慢慢儿平息了下来,大透一口气,“起来!闹这些虚的有什么用!”
又喘一口气,“赶紧说一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阮知方、张庭桂抬起头来,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惶惑——
俺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啊?
可是,君有问,臣不能不答。
“臣以为,”阮知方说道,“就算刚开始的时候,清国确实没有‘大打’的打算,呃,以为只要富夷于升龙一役铩羽,就会‘知难而退’,因此,当富夷援军甫至,便有些措手不及——”
顿一顿,“可是,目下之情势,清国欲不‘大打’而不可得了!臣以为,目下,清国也在调兵遣将,别的不说,张勇、丁汝昌、姜德,都是轩亲王的心腹爱将,由他们三人‘督办桂、越军务’,不该只是为了虚好看的!”
再一顿,“陛下,调兵遣将是需要时间的,臣以为,目下战局的发展,虽然似乎于我不利,可是,清、富双方,到底还没有真正的接仗,咱们不好先乱了方寸啊!”
“就是说,”嗣德王的话里,带着一点讥嘲,“静观其变?”
“呃……”阮知方滞了一滞,咽了口唾沫,“是。”
嗣德王看向张庭桂。
张庭桂倒有心另抒伟论,可实在想不出来,除“静观其变”之外,还有什么好的对策?只好说道,“阮知方说的是,臣亦以为,目下,‘静观其变’……乃为上策。”
“陛下,”阮知方说道,“臣请旨,再去见一次唐景崧,这一次,无论如何,要他给咱们交个底儿,这场仗,清国到底打算怎么打?”
嗣德王默然片刻,缓缓点头,“好吧!这一回,可别叫他随便打几个哈哈,就把你给糊弄过去了!”
“是!臣谨遵圣谕!”
“对了,”嗣德王说道,“方才,唐景崧说要咱们给他们上一个折子,说是‘富夷再犯,请天朝再行天讨’什么的——”
接着,将唐景崧的话复述了一遍,问道,“这个折子,你们觉得,上还是不上啊?”
唐景崧的理由虽然比较奇怪,不过,拿来迷外人的眼,也只能这么说了,上折子这件事情本身,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阮知方表示同意,张庭桂略略迟疑了一下,也表示“附议”。
阮知方还说,这不正正说明,清国是在大举应战吗?不然,何必要越南上这个折子呢?
这倒是。
“那好吧,”嗣德王说道,“你们下去,赶紧就把折子拟了吧!”
“是!”
阮知方、张庭桂退下之后,嗣德王的心境,略略好了一点儿,同时,困劲儿也大致过去了,多多少少有了一点儿胃口,于是,“传膳吧!”
杨义赔着笑,“请旨,早膳还是午膳?”
嗣德王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想了一想,“午膳吧!”
饭菜端了上来,没吃几口,胃口又没有了。
不过,食欲没了,另一种欲望,却隐隐的升了起来——这是这些天来唯一能够解忧的事情。
只不过,现在青天白日的——
哼,青天白日又怎么啦?我是大越南国的皇帝!
正要有所吩咐,太监来报,“瑞国公殿外请见。”
瑞国公,阮福膺禛,嗣德王的侄子,嗣德王无嗣,收了做养子的,也即越南目下事实上的储君。
嗣德王皱起了眉头,“他能有什么事情?不见!杨义,你出去跟他说——嗯,就说我身子不大爽利,已经歇下了!”
“呃……是!”
过不多久,杨义回来了,“陛下,您还是见一见吧!瑞国公似乎是为了北圻的战事来的!”
嗣德王一愕,这个养子,还从来没有拿国家大事,对他这个“父皇”进过言呢。
犹豫了一下,“好吧,叫他进来!”
瑞国公还不到十七岁,清清秀秀的一个男孩子,进殿之后,磕过头,请过安,垂着手,规规矩矩的站着。
“怎么?”嗣德王的声音里,充满了“父皇”的威严,“今天下学这么早?”
“回父皇,”瑞国公说道,“今天上午最后一课是临帖,儿子提前临完了,师傅也就提前放学了。”
小伙子的声音,有一些发颤,这是因为紧张——不过,他平时和嗣德王说话,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也罢了,”嗣德王说道,“你一定要见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啊?”
“父皇,”瑞国公的话,说的有些艰涩,“听说,咱们要向清国上折,‘请天朝再行天讨’?”
嗣德王不由皱眉,消息传的还真快啊!
“是啊!”
“父皇,”瑞国公微微涨红了脸,“恕儿子直言——这不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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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三章 前门驱富虎;后门进清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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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德王目光霍的一跳,脸子立刻放了下来,冷冷的说道:“不可以?你是说,不可以上这个折子?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你典学未成,国家大事,是你可以随便置喙的吗?”
瑞国公“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说道,“父皇教训的是!儿子也晓得自己的身份!可是,国家社稷已到了生死存亡之边缘,儿子不能眼看着您……呃,眼看着越南……就要一步踏空,踩入万丈深渊,却缄口不言啊!”
言罢,磕下头去。
嗣德王目光又是一跳,“什么‘生死存亡之边缘’?什么‘万丈深渊’?危言耸听!也不晓得平日里上学,师傅都教了你些什么!”
“父皇明鉴!”
瑞国公又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起上身,脸上涨得通红,声音虽还有些发颤,语气却已坚定了许多:
“师傅教过,《旧唐书》有言,‘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父有诤子,虽无道不陷于不义;故云子不可不诤于父,臣不可不诤于君’——”
顿一顿,“师傅还教过,亭林先生曾说过,‘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再一顿,“儿子以为,目下,是到了既要‘保国’又要‘保天下’的时候了!‘匹夫之贱’犹‘与有责焉’,况乎儿子……与国同戚?于孝于忠,都不敢闭塞上听!”
亭林先生,即顾亭林,顾炎武。
嗣德王眼中波光一闪,养子的这番高论,颇出他的意外,倒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了。
不过,嘴上依旧冷笑,“功课做的挺足啊!看来,我这个天子兼父亲,已经是‘无道’了!要靠你这个臣子兼儿子来保天下不失,兼拔我于不义了!”
“啊?不,不,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嗣德王说道,“到底怎么个‘不可以’,好,你且来说一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