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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长官!”
雾气散去,残阳如血,横尸遍野。
山巅上,收兵的军号吹响了。
这是胜利的号声。
欢呼声响了起来,由西而东,整个城头山阵地,都沸腾了。
许多城头山狙击战的幸存者,多年以后,还都喜欢说这样的一句话:
“如果不是‘上头’拦着,我们能够一口气追到升龙去!”
关于城头山狙击战的胜败之势,何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变化,时人及后人,中、法及世界各国的军事家、军事学者以及军事爱好者,有过无数的研究,权威的看法这样的:
法军的进攻,虽然投入了两个营,不过,并不都是“生力军”——生力军只有一个营又一个连左右;另两个连,整编自之前进攻失败的幸存者。
后者的士气和战力不必说了;即便前者,差不多一整个白天了,前方一次又一次传来失败的消息,令人煎熬不堪,“生力军”的士气、信心,也是有问题的。
总的来说,经过一整个白天的激战,对阵双方的弦儿,都绷到了极限,这个时候,防守方以绝对劣势的兵力,突然发动反冲锋,大大出乎进攻方的意料,于是,在猝然的冲击面前,进攻方的心态,崩溃了。
某种意义上,防守方的胜利,是一次极其出色的“心理战”的胜利。
赵南北满山头的打转儿——他在找他“带队”的那几个兵。
他找到了杨林和高宝福。
杨林的胳膊挂了彩,不过伤的不重。
高宝福……阵亡了。
杨林和高宝福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等他这个“带队”的,西坡偷袭的法军一撤退,他们就往回跑了,因此,他们比赵南北更早回到阵地,而高宝福,就是在反冲锋发起的前一分钟牺牲的。
赵南北看着高宝福的尸体,发了好一会儿的愣,胜利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
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小老头”呢?
还有,老马呢?
他的心提了起来——可千万别出事儿啊!
赵南北终于找到了老马和李全。
老马坐在一块大石头前,背靠着石头,李全单膝跪在他的面前。
赵南北快活的大叫:“小老头!你他娘的还活着啊!”
李全转过头来,满脸的惊恐。
“哎,你咋回事儿……”
话没说完,赵南北呆住了。
老马的下腹,一片殷红。
还有,那个白白的是什么?
老天!那是……肠子!
*
第三十二章 将军杀人,将军活人()
赵南北双腿一软,“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心疯狂的跳动起来,一时之间,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儿来了。
“小子,干的不坏啊!”老马疲倦的微笑着,“你们拢共才九个人,能把一百几十号的法国兵赶了回去……这一回,十有八九,可以挂上红带子喽……”
赵南北感觉鼻子酸的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他尽最大的气力忍住泪水,颤颤巍巍的伸出手,伸到一半儿,又停住了——他实在不敢去碰老马的身体。
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的转过头,带着哭声大吼:
“医护兵!医护兵!医护兵!”
老马微微摇了摇头,“别折腾了,我自己晓得自己的事情,不中用了……”
赵南北呆了一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他哭的是如此的撕心裂肺、如此的绝望无助——就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过世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子哭过。
李全也哭了起来。
“哎,哎,小子们,别嚎了,有这个空儿,帮我个忙吧……”
老马一边儿说,一边儿吃力的抬了抬左手。
泪眼朦胧之中,赵南北看见,老马蜷缩的手指中,是那只精致的雕花烟斗。
“我那个布袋子,装烟丝的,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你们看看……能不能去哪儿找点儿烟丝来,替我装个烟……”
赵南北哆哆嗦嗦的接过了烟斗,使了使劲儿,可是,站不起来——两条腿全软了。
他的心,再一次被那种巨大的绝望感攥紧了,以致腰部无法支撑上身的重量,整个人匍匐在地,再一次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赵南北的屁股,被人用脚尖儿狠狠一戳,背后传来一声怒吼,“你们两个瘪犊子,在这儿嚎啥丧呢?都给我起开!”
赵南北抹了一把眼泪,一转头,条件反射般的跳了起来,“啪”一声,敬了个礼,结结巴巴的,“团……团……长!”
来者是第四师第十四团团长邱定均。
邱定均是个大个子,且非常壮实,铁塔一般的身躯,蹲跪下来之后,似乎也比赵南北和李全矮不了多少。
他又是一声大吼,“医护兵!”
赵南北身子一颤,耳膜被震的嗡嗡作响,
老马轻轻的骂道,“操!老邱,你这一嗓子,死人都他娘的能给你吓活过来……”
邱定均回骂,声音大的多了,“你他娘的还没咽气儿呢!等你老小子咽了气儿了,再来说这种屁话也赶得及!”
微微一顿,“水!赶紧弄些水来!干净水!快!”
赵南北、李全:“啊?啊!是!是!”
老马对营长张文岳、连长左钊乃至排长王大祥,都很尊重,在他们面前,都自觉以下属自居,反倒是对着团长,一口一个“老邱”,一口一个“他娘的”。
当然,邱定均对老马,也绝不会比老马对他更客气些。
医护兵终于到了,邱定均一伸手,“剪刀!”
在团长剪开老马的上衣的同时,士兵们纷纷将自己水壶里的水倒进行军锅里,装了两个半锅。
邱定均用一只锅里的水洗干净了自己的手,然后,用另一只锅里的水,冲洗老马的伤口。
从剪开军服到冲洗伤口,一系列的动作,都异常的敏捷、娴熟。
老马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了,“老邱,我求你件事儿……”
“说!”
“求你替我给王爷带个话儿……唉,你一个团长,王爷那儿,说不上话……这样吧,你跟师长说一声,请他替我给王爷带个话儿……就说,老马没给王爷丢脸……”
老马的声音虽然低,赵南北还是听得见的,他差一点儿又要放声儿,可是,团长在这儿,哭是万万不敢的,只好咬住嘴唇,死死的忍住了。
邱定均却“呸”了一声,“谁说我在王爷那儿说不上话的?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不过——你这个话,酸不拉几的——太酸了!我才不替你带呢!师长也没那个空儿!”
顿一顿,“你喜欢向王爷吐酸水儿,等伤好了,自个儿跟王爷吐去!操!看他待不待见你!”
“老邱,我这个伤,是好不了啦,你就别瞎折腾了……”
邱定均一声怒吼,“老马!我说,你他娘的能不能不说这些子屁话了?你一说话,你下头的这副下水就乱动弹——叫我咋看得清楚?
“你他娘的下头的才是下水……”
邱定均偏转头,“我说——哪位大爷行行好,赶紧替这老小子装袋烟来!堵住他这张鸟嘴!”
“唉,老邱,真的,算了,我自己晓得自己的事情……”
“你晓得个屁!你他娘的不过就是肚子给划了道口子,漏了点儿下水出来罢了!没伤着脏器,没伤着大动脉,肠子本身也没有破——塞了回去,再将肚皮缝了起来,也就结了!——多大点儿事儿啊?用得着一个个的在这儿嚎丧吗?都他娘的跟个娘儿们似的!”
什么?!
赵南北的脑子里“嗡”的一声:老马不会死?!
喜悦的狂潮袭上心头,他几乎就要大喊大叫了!
可是,团长在这儿,不敢。
李全等人,亦是个个喜动颜色。
“纱布!”
邱定均一边儿用纱布小心翼翼的将漏出来的肠子往回塞,一点儿说道:“老马,我可跟你说了——你他娘的给我争点儿气!你如果挂掉了,可就是砸我邱神医的牌子了!——那可万万不成的!”
老马轻轻“哼”了一声,“狗屁神医,你就是个江湖游医……”
邱团长入伍之前,职业江湖郎中。
“游医也是神医!”邱定均“哈哈”一笑,“要不是老子生的太威风了,那些个没眼力价儿的,觉得老子更像个屠夫——他娘的!老子早就成了‘国手’了!”
老马不说话了。
真不说话也不成——得保持意识清醒。
“所以,我的手艺,你放一百个心!”邱定均继续说道,“还有,法国人这一刀,没伤着你档里的那些个累赘玩意儿——所以,放心!嫂夫人不会休了你的!哈哈哈!”
微微一顿,“不过,如果你那些个累赘玩意儿,本来就已经没啥用了,那就怪不得法国人,更加怪不得我喽!——哎,我说,老小子,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老邱,”老马轻声说道,“我想起查塔努加来了……你跟着师长上了传教士高地的主峰……你小子运气好啊……”
邱定均微微一怔,“什么运气好、运气不好?你得谢我!——如果不是我们德字团将主峰拿了下来,你们克字团在瞭望峰上能呆的住?”
“这倒也是……那个鬼地方,炮弹打了过来,根本没地儿躲……”
瞭望峰为传教士高地的东侧高点,克字团攻上去之后,遭到了来自主峰的炮火的打击,几乎立足不住。
邱定均有些后悔了,自己的话,有点儿不讲究——当着普通士兵的面儿,不好扯什么“我们德字团”、“你们克字团”。
还有,老马开始回忆往事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立即中止了这个话题,“行!该塞回去的,都塞回去了!哎,老马,我要开始缝合了——可有点儿小疼!忍着点儿!别像个娘儿们似的吱哇乱叫!叫后生们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