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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呯”的一声,容闳把茶杯猛地放在了案子上,眼里闪着激动的目光,顾不上失仪,也不去想为什么关卓凡忽然把话题扯到这个上面,急切地问道:“抚台要修铁路?”
对于关卓凡的见识,容闳经过前两次见面,已经很服气了,一个身在上海的朝廷官员,对于大洋彼岸的事情几乎了如指掌,那还有什么话说?现在关卓凡提出铁路这个事情来,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
“美国的铁路,自我们道光年间就已经开始修筑,现在更是越来越发达了,东部和西部加起来,已经有一万六千多英里的线路,人货输送,迅捷无比!唯有那条横穿大陆,连结东西两岸的大铁路,因为修筑艰难,还没有完全贯通。说起来,自闽浙两广漂洋过海的华工,总有半数以上是正在修这条大铁路的,怕不有数万人之多。”容闳神采飞扬地说道,“铁路这个东西,实在是国之利器,现在西方人谈论一国之强弱,单以铁路长度而论,便可略见端倪。抚台若是有意,容闳愿为前驱!”
关卓凡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引得他如此激动,心说这个容闳,谈起造枪造炮,便把原先“修理研习”的宗旨给忘了,及至谈到铁路,却又把造枪造炮给忘了,可见他巴望中国自强的心,有多强烈。
“纯甫兄,你虽然寄籍美利坚,但赤子之心,拳拳可见,所以我还是拿你当自己人看待,有什么便说什么。”关卓凡铺垫了这句话,便忽然又把话题拉回到最初的那两张纸上:“若我现在准许你的旗记铁厂造枪造炮,先不论建造厂房,购置机器的花销,亦先不计较你每造一支枪、一门炮要花费几何,我只问你一句:所造枪炮,品质精准两项,与外洋舶来之货色相较,孰高孰低?”
正在满腔热血的容闳,被问得一愣,一时沉吟着没有说话。
*(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石破天惊()
容闳一时不说话的原因,是抚台的这个问题,不大好回答。
以旗记铁厂而论,若是按照他的规划,建厂房,买机器,至少得有一年的工夫,才能开得起来。而开工之后,运转磨合,教练人员,又得有一年工夫,才敢说能够走上正轨。若说做出来东西的品质,想要跟洋货并驾齐驱,那恐怕又不是三五年之间能够做到的。
容闳一直受西式教育,又笃信基督教,并不像中国官场上那些官僚一样有好大喜功、浮夸成性的毛病,因此虽然明知关抚台的这一问,意有所指,但沉吟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若说与洋货相较,则七年之内,一定是比不上的。”
言下之意,是七年之后,或可与洋货一争短长。能不能做到,固然还未可知,不过这已经算是很实在的态度了。
“七年,倒也不算长,不过纯甫兄想必知道,枪炮这样的东西,不比寻常货物,好不好都可以先凑合用着——枪炮是要用来装备军队的!两军阵上见生死的时候,我能不能说,你们先不要打我们,等我们七年后换了容闳先生新造的枪炮,咱们再来比试呢?”
“这个……”容闳一时语塞,“想来是不能够的。”
“好,那么我再请问纯甫兄,你打算用的机器,自然是从外洋买回来,与洋人所用的,一般无二,何以做出来的东西,却不如洋货呢?”
“这……”容闳想了想,答道:“机器虽然一样,但工匠的技艺有高低,一应人员物料等调配,也不如洋人谙熟。”
关卓凡想,他这句话倒是说在点子上了——技术不如人,管理不如人,同样的设备,就会生产出不一样的产品来。
“说到底,缺乏这样的人才,是不是呢?”
“抚台说得对极了,若是有同样的人,东西自然可以像洋人做得一样出色。”
“那么,这些人该从哪里来呢?”
“该从……”容闳恍然大悟,“抚台是说,要以旗记铁厂,来作育这些人才?”
“也不是单靠一个旗记,不过这一两年之内,只要你能练一批人出来,我保证他们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关卓凡见他明白了,微笑着说道,“办洋务,没有钱不行,可是光有钱也不行!无论何时,总以人才为第一,只要有了人,你手里那两张纸上写的东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容闳服了,这才是真正深谋远虑之举。他看着这位比自己还要小上十岁的关卓凡,心想这位年轻的抚台身居高位,得享大名,果然不是幸致!
“至于你说的炼钢厂,诚然是一个国家的工业之本,不过炼钢除了需要机器和技术,更得有铁矿,有煤矿。铁矿就说有吧,可是中国到现在为止,并无真正的煤矿,若说全靠从外洋采购,岂不是失去了自办钢铁的本意?何况国力艰难之下,做事情不能不在成本上做一个打算,以炼钢而言,不是说只要出了钢,就是好的——出的少了,成本高昂,不合算,出的多了,又该销给哪一个?你容纯甫才大如海,这些事,只要想一想,必不难明白。”
“是。”容闳果然用心想了一会,才又开口,“抚台,以中国之大,断然没有找不到煤矿的道理,咱们这就可以开始聘请西洋技师来勘探。钢料的事情,我也明白了……只是不知铁路一项,抚台是怎样打算的?”
“说得好!”关卓凡笑了,“勘探煤矿的事情,以后我也打算委给老兄。至于铁路,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到底只是江苏巡抚,铁路的事情,不能凭我一言而决,倒是炼钢和铁路之间,果然是相辅相成——我直说了吧,一句话:无铁路,不炼钢!”
容闳很受震动,一时没有再出声,细细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特别是那句“无铁路,不炼钢。
“纯甫兄,你从美国回来的这几年,想必也都看见了,中国贫瘠,没有无限的金钱,可以虚掷在面子的事情上。”关卓凡的语气,转为郑重,“钱就那么多,一定要用在刀刃上的,每花一两银子下去,就得有一两银子的效用。”
“好,我懂了,卧薪尝胆,以求一逞。”容闳望着关卓凡,诚心诚意地说道,“不管是旗记还是广方言馆,我一定按照抚台的这个宗旨去做。另外抚台所委的探矿一事,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着手办理?”
“先不急,”关卓凡摇了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这个托籍异国的中国人,“纯甫先生,我要委给你的,还不止是探矿这一件事。”
*
*
距离上京的日子,还剩下三天了。
丁世杰、赵景贤、刘郇膏、杨坊、利宾这五人,再一次被召集到巡抚衙门,按关卓凡的说法,这是他离开上海以前的最后一次会议。
会议是常事,然而这一天走进来的关卓凡,仿佛是大战之前进入中军帐的主帅,脸上并无往时的笑容,意外的严肃。大家都感觉到了不寻常,于是抚衙侧厅中的气氛,一时也变得凝重起来。
关卓凡的面孔固然板得紧紧的,然而心中却有一份别样的紧张和激动,他即将宣布开办洋务以来,最重要的一项新政。
“诸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了,“卓凡自到上海以来,军政两端,无不就手,实在是得托各位的大力。而自洋务开办以来,诸事顺遂,这也都是各位鼎力襄助的缘故。在卓凡而言,少一人则如损一臂,真是须臾不能或离。各位不仅是我的臂膀,也是参商大事,可共机密的朋友。”
这一顿米汤,灌得极是诚恳,但却不算是违心的话。在座的几人当中,丁世杰是共生死的军中兄弟,赵景贤是他从李秀成手里救回来的,刘郇膏是他简拔于风尘俗吏之中,杨坊是早就暗通款曲的人,又是华尔的岳父,利宾更不用说了,是在京师城南紫春馆中,便“已定终身”的人。
大家听他这样说,无不离座欠身,连道“不敢当”。这五个人,连丁世杰在内,都是心思缜密的人,情知爵帅必然是有大事要说了,个个都凝神静听。
“论新政,论洋务,咱们在苏省所做的这一点事情,只怕朝廷上下,也多有不同之见,遑论中外之防,谁敢擅启?然而——”
话说至此,略作停顿,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诚非常之时,不能不为非常之举,有一件事,我已决意要办,今天就要跟大家,交一个底。”
这就是说,这件事不但重大,而且并不是来跟大家商量的。每个人都支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这是浦江西岸高昌庙一带的草图,也是旗记铁厂拟搬入的地方。除了一座船坞之外,附近多是荒地和滩涂。竹兄,你的藩司衙门,即以旗记铁厂为中心,沿浦江上下三里,各划出一块地来,长三宽二,分别叫做上高昌和下高昌。”
“成,我明天就着手去办!”赵景贤也不问为什么,一口答应。
“这两块地方,我是要拿来设立工厂之用。竹兄,我给一年时间,请你着人招募民伕,把平整土地和修筑道路这两件事,做完它。”
“成,交给我!”赵景贤依然回答得毫不犹豫,但是在心里面,跟其他几个人一样,都是大吃一惊——什么样的工厂,要用这么大的地方?
长三里,宽二里,这就是两千亩还要多,上下高昌各一块地,再加上旗记铁厂,统共是将近五千亩了。
“启翁,上下高昌一带的地势,你要会同江海关的分理,那个英国人斯凯林,亲往考察。”关卓凡的目光,转向杨坊,“特别是下高昌,一年之后,码头和道路之上,都要准备设立分海关。”
一片荒地,哪来的什么码头?即便有码头;何以要设立海关?这都是不可解的疑问,然而杨坊却也象赵景贤一样,问也不问,沉稳地答了个“是”字。
“世杰,高昌庙左近,轩军要设立营盘,拿一营兵轮流驻扎,以为防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