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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有着、有落、有根的儿子,不像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而她的托尼,又是如此牢固地将她和约翰逊先生掺合在了一起。不管谁,哪怕是约翰逊先生本人,愿意、或是不愿意,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即便她死了,托尼仍然会把她和约翰逊先生掺合在一起。
如此,安吉拉怎能不放弃对生活的仇恨?
比如,在回答谋杀约翰逊太太的动机这一问题时,她不认为那是仇恨,而是因为约翰逊太太侵权,侵犯了她对约翰逊先生的爱的权利。
尽管律师说,约翰逊先生是约翰逊太太的丈夫。但安吉拉裁定,对约翰逊先生的爱,是她的专利,他人绝对不能分享。她无法制止约翰逊太太的侵权行为,只能采取绝对的方式,把约翰逊太太消灭。
这就是安吉拉在法庭上的全部辩词,并且认为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此外,她再说不出什么。
安吉拉这样行为处事,太不合平常理,可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行为处事,合乎常理?只不过在他们成为囚犯、领袖等等公众人物时,人们才会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考虑、分析、演绎他们的所作所为。
当警察押着安吉拉离开法庭的时候,她扭过头去,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对着大厅喊道——“我爱你,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爱你……不,这不是他的错,是我……”
更使得约翰逊先生无地自容。
当然不是安吉拉的错。可那又是谁的错?
约翰逊先生永远不会忘记第一眼看到安吉拉的情景。
光线从右侧的窗户射进,跳跃着、颤动着,安吉拉就被笼罩在了恍惚不定的光线里,这恍惚不定的光线,生生使一个具体的人,变成了一道光泽,那光泽又不是来自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它是柔和的、甚至是软弱无力的。有一种浅淡的蜂蜜——约翰逊先生最喜欢的那种蜂蜜——就是这种光泽,不,不如说她本人就是一罐蜂蜜。
那双眼睛呢,却充满讥讽、怀疑、挑衅、对抗……
有谁看到过黑夜和白昼同时展现在眼前的样子?恐怕这就是了。
据孤儿院介绍,有位先生在芝加哥一条失火的街上捡到了安吉拉,然后就送了警察局,警察局又把她送到了孤儿院。
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孤儿院给的,就像给她一个编号。不论是警察局或是孤儿院,都是不缺号码的地方。
“安吉拉”,是一个广受喜爱的大众符号,一般来说,也是一个未曾精心斟酌的名字。而对这位安吉拉,这名字还有那么点儿讽喻的意味。
姓氏?没人愿意为她贡献一个姓氏。只好沿用捡到她的那位先生的姓氏,孤儿院或是警察局的登记簿上就有。
安吉拉来到警察局,是为寻找双亲请求帮助。
问及可有什么用以确认父母的依据,她说只有一张纸,那就是寻找父母的全部依据。
起始,约翰逊先生也不觉得有什么离奇,如果依据很多,还用得着请求警察局的帮助?更没想到自己、自己的后人,将来会与这张纸,有什么瓜葛。
首先想到的是咨询那位在街上捡到安吉拉的先生。
查询这位先生也不难,警察局的一部分职能,就是保存各式各样、有朝一日不知道用得上、还是用不上的资料,档案。
那位先生说:“不,没有,什么也没有,襁褓中只掖着一张说白不白、说黄不黄,看上去十分败旧的纸,纸上有很多黑色的线条,偶尔有几个红色、镂空的方形图案。此外,没有任何文字交待。”
尽管什么线索也没有得到,可安吉拉认为,藏在她襁褓中的这张纸,肯定包藏着有关她身世的全部秘密。
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谁也解读不了那张纸上的符号就是。
没人懂得那些线条的意思,或识得那些红色镂空的图案,以为不过是张古怪的、未完成的绘画,由此大家猜测,也许安吉拉的父母与绘画界有关?
又到绘画界寻找,画家们看了那张纸都说,当然是张画,又当然不是他们所知的任何一位画家所绘,更没有,人知道这种绘画风格,属于哪种流派、哪位画家,仅就芝加哥的画家而言,没人具备这样的风格。
有人说,那是刚刚开始于巴黎的一种流派。
难道还要到巴黎去寻找?
约翰逊先生说:“看来,你也许应该到巴黎去,请求巴黎警察局的帮助?”
安吉拉说:“也许吧,但目前还不可能。”
也咨询过一位所谓智者、预言家,老者将那张纸看了许久,最后说:“纸上的线条可能是我们不了解的谶语。”
安吉拉说:“什么是谶语?”
“或许是诅咒、或许是预言,或许是祝福……上帝的作为,芸芸众生如何解释。”
“会给我带来什么?”
“难说。”
“这张纸的最终结论就是‘难说’吗?”约翰逊先生问。
老人笑笑,回答说:“差不多就是如此。”
他们已经回忆;不起,走访了多少部门、多少人,对这种明显的、不会有结果的奔劳,约翰逊先生从未显出一丝不耐。
这大概就是后来,已经被警察铐上手铐,押进监牢,上了法庭、判了死刑,安吉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依然充满敬意、信赖、爱意的源头吧。
在约翰逊先生的不懈努力下,他们终于得到一条最有价值的信息。
芝加哥市政厅的档案馆里,一对登记于早年的异国婚姻,引起了约翰逊先生的兴趣。是因为安吉拉那双像是印度人或蒙古人的吊眼梢吗?
一位来自德国,以经营热狗店为业的约瑟夫·汉斯先生,于一九二0年迎娶了一位从中国来的女子,并于一九三0年育有一子或一女。
警察局和孤儿院的登记簿上,有关安吉拉年龄一栏,正是一至二岁左右。
约在一九三二年,汉斯夫妇居住的那条街道发生火灾,从此他们下落不明,也有说汉斯夫妇可能死于那场火灾。关于他们的儿子或是女儿,没有只字记载,想必与他们一同失踪或葬身火海。
信息到此为止。
再查,无论哪个居民区的档案,也找不到这位经营热狗店的汉斯先生了。
市政厅的官员说,这并不能确定,汉斯夫妇就是安吉拉的父母,因为中国城内许多华人结婚,并不到市政厅登记,其实那里的异国婚姻也不少。
的确,怎能断定安吉拉的父母,就是那对结为异国婚姻的男女,难道就因为安吉拉那对麋鹿似的吊眼梢?谁又能断定吊眼梢只为东方人所有,岂不知西班牙人、印度人的眼梢,吊得也很高。
安吉拉却因此受到极大鼓舞,由此她认为父母亲还活着,即便有所意外,总不至双双离开人世,或许他们搬迁到其他城市去了。
约翰逊先生是尽力的,最终却没有结果,所以他感到自己并未尽责,着实心有不安。“安吉拉,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约翰逊先生不会知道,他这样一句平常的,一天之中也许会说上若干次的话,竟改变了安吉拉与这个世界的支点。
从她记事起,即便守在自己那块小得不能再小的位置上,也会被人理直气壮地一把推开,抢占或是抢行,却从未有人向她表示过歉疚。
想起孤儿院,没有别的。
饭堂里,永远是一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道。之后她已从孤儿院“毕业”,并“就业”于纺织厂两年,一打嗝儿,还是那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儿;
不是蹲着、就是弯着腰儿,擦洗地板或是楼梯上的泥垢,就连青春年少、经得起无穷折腾的腰肢、双腿,也没有不酸疼的时候。空气里,也永远弥漫着那些用以洗刷污垢的刷子,泡在热水里的气味;
每一张朝向孤儿的脸,总是堆着虚情假意的笑,哪怕一张鳄鱼的脸,也比这样的脸,看上去真实可信;
永远和各种各样的下脚料为伍,食物的下脚料自然不在话下……即便为工厂打杂,也是为工厂的下脚料打杂,哪怕是道正儿八经的工序也好。有时安吉拉想,如果世界上没有孤儿,孤儿院也好、那些虚情假意也好、那些下脚料也好,将如何是好?
如此这般,孤儿院里的人,几乎从上到下,用他们虚情假意的笑脸,从头到脚地告诉她、提醒她,必须牢记如何感恩。
……
而约翰逊先生,却为找不到她的父母而歉疚。
热泪盈眶的安吉拉,反倒安慰起约翰逊先生:“没有结果怪不得你,不论怎样,我对你永远心存感激,放心吧,也许我会去巴黎呢,等我有了钱。”
即使凶猛如兽的女人,一旦眼睛里有了泪,也就变得招人爱怜起来,更何况这泪珠来自一双麋鹿样的眼睛。“你什么时候需要钱,尽管来找我。”约翰逊先生又说。
帽子从安吉拉手里掉了下来,约翰逊先生为她捡起,又放回一时变得木然的、安吉拉的手中。
如果没有这一个瞬间,安吉拉可能不会那样廉价地放弃她对这个世界的戒备。
在约翰逊先生坚持不懈、无怨无悔、一年多的奔波中,安吉拉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仁慈、耐心的男人。她并不了解,她爱的其实是那一点人性的光辉,如果给她更多的机会,也许她就不会把知恩图报当作爱情,从而造成后来的惨剧。有时,知恩图报比爱情更有力,爱情常常会过时,一旦过了时,什么都能化解,知恩图报却不会,即便对爱情极端不负责任的人,也有可能为知恩图报执著一生。
也许安吉拉不懂什么是爱情,对爱情也没有那许多奢望,只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温暖、柔软如一张毯子,并且覆盖着她,这就够了。而救苦救难的孤儿院,却连这样一张毯子都没有给过她。人有时需要的并不是“芝麻开门”之后的应有尽有,而是,仅仅是这样一张毯子。
她的确长大了,有了用做其他用途的“心”,莽撞之中,添了点儿心机。
调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