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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弱、无价值、邪恶、羞愧的知识,都有惧怕的倾向。
其实,如果没有生活压倒一切的分量,也就不存在个人的羸弱、敏感、无助、
恐惧等等,也就不会产生使我们感到自己低下、软弱、无价值、邪恶、羞愧的知识,
从而也就不会有对于自我认识的畏惧。不幸在于,生活本身就是不幸,正因为如此,
生活中很少有人真正能够具有足够的真诚、明彻、责任感和勇气,从而使自己能够
“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正如弗洛伊德在《一个幻党的未来》中所
说,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像孩子一样软弱,也像孩子一样倾向于把自己蠹入某种保
护性的力量。利用文明的积淀所提供的某些“菜单”和“路径”,尤其是各种形式
的伦理… 人际关系以及整体的伦理… 人际关系网络,人们得以完成虚饰的自我认识,
并以此为基础建造起自己的人格系统。在成熟的精神分析眼光看来,这种人格系统
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谎言和甲胄,其目的正是要回避“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回避
世界的本性和生死的分量,从而达到一种自我保护,并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遮掩了
真理。正因为如此,精神分析认为,一般而言,“人格……就是一个生死攸关的谎
言”,“是隐秘的精神病”。
第二节 真假自由
值得指出的是,把伦理… 人际关系及其网络看作保护性的力量,以融入这种力
量为前提,一般人建立起他们的人格系统。这不仅使得人们感受不到存在与生活不
幸的本性,相反还可能使他们自我感觉格外幸运。用我们在第三章第四节讨论移情
问题的话说,他们的“神爱”和“爱欲”两大存在动机由此都得到了基本的满足。
生活中许多“瘦”、“更瘦”乃至“最瘦”的人,正是这样摆脱了他们本该艰难多
舛的命运,相反把自己的人生大剧上演得轰轰烈烈。甚至,在保护性的伦理… 人际
关系网络背景上,他们原本瘦弱的形象将伟岸起来,出类拔萃,乃至成为伦理… 人
际关系网络中的英雄,即克尔恺郭尔所谓的伦理英雄。他们可能流芳百世,不过通
常也会让伦理… 人际关系网络、让文明和社会为他们付出某种代价。与这些伦理英
雄相反,另一些人则可能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显赫一时,并随之遗臭万年,希特勒
就是后一种情况中极端的例子。
然而,在生存论心理学看来,无论是一般的幸运,还是特别的幸运,还是成为
伦理的英雄或反过来成为文明的罪人,所有这样一些把伦理… 人际关系网络作为无
条件保护性力量的人,难免要为此付出一个确定的代价,那就是丧失真正的自由。
在这一丧失中包含着双重的含义,它既意味着丧失自由本身,也意味着丧失认识自
由、理解自由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正是拥有真正自由的前提。
概而言之,无条件地把自己委托给伦理… 人际关系网络,就意味着放弃对存在
与生活不幸本性的认识,放弃对自我和世界本性的认识,放弃对真理的认识。而放
弃这样一些认识,就意味着放弃自由,因为,入所共知的事实是:
对自我及世界本性的认识,对真理的认识是一切真正自由的前提。
并非偶然的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在与青年朋友雅努施的谈话中,卡夫卡就
上述问题发表了一系列精采的意见。
卡夫卡明确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不幸,存在本身就是不安。关于这个世界的本性,
“……现在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战争不仅焚烧摧毁了世界,而且也照亮了世界。
我们看见,这是由人自己建造的迷宫,冰冷的机器世界,这个世界的舒适和表面上
的各得其所越来越剥夺了我们的……' 力量' 和尊严。”对于世界的本性,人们并
非完全没有意识。相反,每个人的潜意识对此都有至深的感受。只是,对一般人来
说,既然“人的生存对他们是一种负担,所以他们就以种种幻想来处理生存。”人
们“想依借外在的手段而获致自由”,但是,那是错觉,“是一种谬误,一种迷惑,
一片只见恐惧与绝望滋生的荒漠。”人们由此只能获得某种虚假的自由,这种虚假
的自由什么都没有说明,只说明他们惧怕真正的自由以及相应的责任。“他们混在
群众之中,安全地通过城市,通过街道,去工作,去找食槽,去寻快乐;宛如那囚
狱般的办公室生活一样的贫乏,不再有任何惊奇的事件发生,一切只有规则、指示
和训令。人们惧怕自由和责任,所以人们宁愿藏身在自铸的樊宠中。”丢掉真正的
自由和责任,投身于虚假的自由,在卡夫卡看来,无异是“从烟里跑到火里”。人
们并未能因此而解决自己的存在性不安。相反,人们的存在性不安一如既往,甚至
随时有可能恶化,以一种非理性的渴望、以对“肉搏”的变态嗜好、以膨胀的欲望、
以各种可能的反面表现形式,在文明的机体中,在伦理… 人际关系网络中暴露出来。
“今天全世界的人整日梦寐萦心,做看再改组的梦。这里头所蕴含的意义很多”。
在极端的情况,也会有人混在人群中表演“英雄主义”,对此,卡夫卡显露出格外
的反感:“人们以公正的名义做了多少不公正的事情?多少使人愚昧的事情在启蒙
的旗帜下向前航行?没落多少次乔装成跃进?”这样一些行径,必然会对人类文明
造成损害,恶化人类的存在状态。
试图以逃避自由达到的虚假自由,这样一种软弱性不仅在人类内部以惧怕和破
坏的形式表现出来,也在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中通过欲望和破坏的形式表现出来。
实际上,这是一枚钱币的两面。卡夫卡认为:“不仅布拉格,整个世界都是悲剧性
的,技术的铁拳粉碎了所有的防护墙。……我们像罪犯被绑赴刑场那样,被赶往真
理。”他尖锐地指出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的欲望和恐惧:“我们置身于自然之上,
我们不仅' 想' 要作为族类死亡和复归,我们每个人都' 想' 要作为单个的人,尽
可能长久地保持欢愉的生活。这是反而使我们失去生活的一种反抗。”“我们企图
把我们自己有限的小世界置干无限的大世界之上。这样,我们就干扰了事情的正常
循环。这是我们的原罪。”显然,卡夫卡对因为逃避自由而破坏社会生态和自然生
态的自杀行径深恶痛绝。
的确,人们之所以逃避自由,其根本原因在于缺乏必要的真诚、明彻、责任感
和勇气。关键在于,所谓责任感和勇气,并不是一句空话。正如刚才指出,承担真
正自由的责任感和勇气,需要以对世界本性和人类命运的认识为基础,而这一基础,
又需要以“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为前提,而正是这“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需
要我们具有巨大的真诚、明彻、责任感和勇气。
反过来说,只有当具备了充分的真诚、明彻、责任感和勇气,才有可能通过
“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认识到世界和存在的本性。
概而言之,至少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确定地说,认识自我是认识世界的前提,而
要达到这一前提又是如此艰难,因为它需要一种对真正自由的渴望,以及与之相应
的真诚、明彻、责任感和勇气。正因为如此,在人类精神史上,自我认识就成为一
切伟大人格的基本特征。他们通过自我认识穿透虚饰的人格谎言和甲胄,进入自我
的本性,并进而达到对世界和存在本性的正确认识。
众所周知,苏格拉底为自己规走了哲学的起点:“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
一无所知。”但是,对于苏格拉底自己来说,这句话只意味着一句更深刻的潜台词,
那就是他那句永恒的铭言:“认识你自己!”借用一位作者的话说,为了达到“切
肤之痛”的自我认识和对世界及存在本性的认识,人也许需要首先(至少暂时地)
粉碎他用以维持常态生活的人格谎言,超越各种形式的伦理一人际关系,像莎士比
亚笔下的李尔王一样扔掉所有“借来的文化衣着”,赤身裸体地挺立于生活的风暴
之中。
正是在这里,在自我和世界面前,在自我认识和认识世界的问题上,卡夫卡,
一个难以进入伦理… 人际关系的“最瘦的人”,一个“在成年人中流浪的孩子”,
表现出那些“成年人”所难以具有的真诚、正义、善良、敏感、明彻、责任感和勇
气,从而使他能够深刻地把握世界和存在的本性。
换句话说,在认识自我和认识世界的问题上,卜夫卡具有着“客观”和“主观”
双重的辩证条件。一方面,从客观上说,虽然所有的人都生存在“不幸”的存在之
中,都具有认识存在之不幸的可能,但是,卡夫卡非人的不幸,却反过来赋予他独
特的客观认识条件。
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的是,在卡夫卡血管里还流着来自母亲的“洛维家族”
的血。在第一章第四节我们看到,洛维家族的人虽然常常显得行为古怪、举止反常、
不请事理、心不在焉、体质羸弱,但同时也禀有一些优秀的气质和品性。他们性格
突出、特立独行、富于终极关怀、关心精神生活和内心价值远胜于关心世俗利益。
卡夫卡曾说,“我的血会诱惑我成为我的舅舅的新的体现”。从洛维家族的血液中,
卡夫卡明显继承了某种孩子般的正义感、善良、敏锐、明彻、真诚等美好的品性,
形成有利于自我认识和认识世界的“主观条件”。
第三节 “第一名活标本”
我们曾经说过,如果历史要挑选某个民族代表所有上帝的子民去认识人的天命,
它多半会挑选不幸的犹太民族;而在不幸的犹太民族中,它多半又会挑选不幸的卡
夫卡。
不幸就是条件。关于这一点,很难有人比卡夫卡自己表达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