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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陶醉的夏天的草地上,在维也纳和格明德四周的森林里,虽然彼此的灵魂也有
可能接触,但真正谈得上对话的却只有在地狱之中。”而卡夫卡一方呢?他多少有
点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是一团烈焰,勇敢、聪颖,愿意奉献出一切,或者可以这
样说,她用献身精神获得了一切。”他显然没有认识到,她不会无条件地“奉献出
一切”。
1920 军6 月27 日,卡夫卡动身离开米兰返回布拉格,中途; 从6 月30日到
7 月4 日,即他37 岁生日之际,他在维也纳逗留了4 天。后来密伦娜写信告诉布
洛德:“我还没有认识到他的为人,就已经认识了他的恐惧……在他和我在一起的
那4 天里,他摆脱了那种恐惧,我们俩对它一笑了之,这不费什么劲,……一切都
很简单、明白。在这4 天里,他的疾病就好像是一次轻微的感冒。”7 月5 日,卡
夫卡回到布拉格,当天就见到尤丽叶并告之密伦娜之事。
由于尤丽叶反应激烈,卡夫卡只好暂时作出一些敷衍。稍后还是彻底解除了与
尤丽叶的婚约。在性爱与婚姻的事情上,卡夫卡似乎总是这样身不由己,“像一个
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不过同时他也坦诚———抑或“怨毒”?
———得可爱,后来他告诉密伦娜,即便在米兰通信期间,在他们俩用纸和笔
谈情说爱的时候,甚至在爱情发展到白热化的时候,他也曾违背了自己的意志,
“不分昼夜地构思着如何去征服那清扫姑娘的计划——还有更为恶劣的——米兰的
日子快结束时,一个非常愿意和我相好的姑娘自愿跑到了我的手中”。当然,这也
许能帮助说明为什么卡夫卡老觉得自己肮脏,“在污秽中打滚”。
回到布拉格后,卡夫卡开始恐惧和嫉妒密伦娜与她丈夫的关系。“我觉得目前
只有一件事令人感到恐惧,那就是你对你丈夫的爱。”“嫉妒,真的是嫉妒,但我
……永远不用它来折磨你,只折磨我,只折磨我。”事实上,早在离开米兰之前,
卡夫卡就已想到与密伦娜结婚的问题,并要密伦娜立即作出决断。维也纳4 天,也
许进一步强化了他的渴望。相比之下,如果说密伦娜所作所为带着热烈而狡黠的女
性特色,有点像一场真实的游戏,那么,卡夫卡的所作所为的确像一个孤弱、饥饿
而偏执的孩子。
然而,健康问题却似乎令人担心。芳累、咳嗽、疲乏……7 月13 日,卡夫卡
的医生告诉他,他的病情比去米兰之前更差。看来,事情并非像密伦娜所说只是一
场七日之灾的“感冒”。事情不会这么轻松。要知道,疾病是卡夫卡的隐喻,是他
“信仰的事实”,是他作为受害受难者得以立足的“慈母般的土地”。疾病是卡夫
卡在劫难逃的宿命。而病情的发展是一种预兆,表明密伦娜和他自己最终无法向婚
姻靠拢。
7 月15 日,卡夫卡唯一与之有着真正感情的亲人奥特拉结婚了。对于卡夫卡,
这无异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再次向密伦娜提问:是否愿意冲破她名存实亡的婚
姻,离开维也纳来布拉格。密伦娜一方面担心他做出什么偏执的事情会进一步损害
他的健康,另一方面也指出他身上刻骨铭心的恐惧。卡夫卡则以对这一指责的公开
拥抱作为对密伦娜的反击。密伦娜转而承认卡夫卡恐惧的合法地位,希望在此基础
上进一步分析和讨论他的恐惧心理。而卡夫卡干脆声称“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
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否则,在我身上找得到什么值得你爱的东西呢?”而
对于维也纳的4 天之行,他解释为令他唯一幸福而自豪的浪漫爱情,也是他渴望与
她结合的原因。但是,他说他恐惧那道从白天到夜晚的鸿沟,恐惧那“床上的半小
时”。他还专门近乎“怨毒”地指出,密伦娜自己有一次也轻蔑地把那称为“男人
的事情”。
密伦娜进一步尖锐地指出他心理上存在着“恐惧… 渴望”。卡夫卡则通过讲述
自己的第一次性爱经历以及在米兰的两次偷情反驳说,他没有渴望,只有恐惧;他
对“肮脏”没有欲望;他恐惧的是一切,而不单单是与她的性爱……
恐怕正是在如此可怕的通信中,密伦娜才真正刻骨铭心地了解了卡夫卡刻骨铭
心的恐惧。不管怎样,多半也作为一种真实的游戏,她在8 月初郑重声明不能离开
自己的丈夫,因为她太爱他,而他也太需要她。8 月中旬,似乎为了用真实的行动
更真实地讨论”恐惧”问题,他们在捷克和奥地利的边境小城格明德共度了一个周
未。密伦娜一方,给人的印象更多是真实的游戏,而卡夫卡则更充分地表现出既是
孩子气又十分老成的偏执。两人似乎都试图想要证明自己的什么东西。在格明德,
卡夫卡再次认识到自己“对占有的疲倦”。在这次会面后,他们整整有一年多再没
有见面。深秋,卡夫卡请求停止通信,但事实上他和密伦娜都未能办到。年底他再
次请求密伦娜不要再给他写信,两人之间的通信终于基本结束。只是,他们都没有
忘记对方。1921年秋天,密伦娜数次赴布拉格看望卡夫卡,次年5 月又再次前往。
1923 年,卡夫卡还给密伦娜去了几封短信。最重要的是,就在1921 年秋天他们
见面时,卡夫卡把自己的所有日记全部交予密伦娜;在此之前,他还交给她《美国
》和《致父亲的信》的手稿;卡夫卡对密伦娜表现了高度的信任,只有他对布洛德
的信任才能与之相比。
事实上,这场恋爱出现如此的结局,本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恐怕,在这个世界
上没有谁能比密伦娜更了解卡夫卡了。即便布洛德,似乎也没有达到那样的程度。
最初她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一旦了解到卡夫卡的真实情况,她就比任何人都更
清楚地预感到事情的可怕,并因而率先发出惨痛的呼喊:
“弗兰克' 她总是把卡夫卡叫做弗兰克而不是弗兰茨,其中包含着她自己独特
的情感' 无力生活了。弗兰克永远也不会康复了。弗兰克要死了。千真万确!”她
甚至可能比卡夫卡自己都更清楚那“致死之病”的悲哀性质。她痛心疾首地指出:
“从表面上来看,我们是有生活能力的,因为,我们总有过这么一次,或撒谎,或
冒险,或悲观地分析问题,或者用其他的方法躲避了灾难。
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在哪一家庇护所里得到过庇护。他没有一点说谎的本领,就
像他不会喝酒一样;他既没有插锥之地的庇护所,也没有一寸安身之地。
在我们大家得到庇护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裸露在危险之中,他好像是唯一的裸
体者,站在穿衣服的人群中间。他的言论,他的身份,他的存在都不是事实,他本
身就是一个预先规定好的存在,这个存在失去了一切生活所必需的条件,……他的
苦行僧没有英雄主义的色彩,……其实,每种所谓的‘英雄主义’都是谎言,都是
胆怯的表现。卡夫卡从来不把苦行僧当作实现目的的手段。他是由于目光极为尖锐,
品行十分高尚,毫无妥协能力,而被迫修苦行僧的,……我知道,他并不是在抵御
生活,而是在抵御' 目前人类' 这种生活方式。”密伦娜旗帜鲜明地为卡夫卡辩护。
她说,卡夫卡身上所谓的“反常”,其实正是常人无法具有的宝贵品质。她说,事
实与人们的看法恰好相反。全世界的人都有病,唯独卡夫卡保持了纯洁,具备健全
的人格、正常的感觉和理智。从捍卫自身纯洁、完美和生存的意义上说,世界上没
有谁比卡夫卡拥有更大的能量。她的话大概是关于卡夫卡所能作出的最经典、最深
刻的论断。
卡夫卡也知道自己这次遇到了一位什么样的女性,至少在相互理解的问题上,
他对密伦娜坚信不移。这不仅是一位罕见地兼有贵族和革命家气质的女性,不仅是
他内心极为需要的“一团烈焰”,而且还与他有着相似的个人遭遇和共同的作家身
份。正是她准确地把握住他的人格结构,极为敏感地指出他刻骨铭心的“恐惧… 渴
望”。她完全就是一位知己。在她面前,他不再感到人性和身份上的自卑和压抑;
在她面前,他再也不用像在其他女性(包括菲莉斯)面前那样,以“假自我”的身
份出现。在很大意义和相当程度上可以说,在密伦娜面前,卡夫卡的自我不再显示
出常规上的分裂。也许,跟密伦娜在一起就好像跟他自己在一起。“我在你身边最
平静,也最不安;最窘迫,也最自在。这正是我放弃了其他一切生活方式的原因。”
同样,这也是他把她叫做“密伦娜妈妈”的原因,这也是他对她无比信赖的原因,
这也是他敢于在她面前全面暴露自己的恐惧、渴望、肮脏、污秽等的原因,这也是
两人爱情的重要原因,是其中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恐惧、激情和嫉妒、甜蜜和怨
毒、牺牲和逃避等现象的原因,这也是卡夫卡又一次想要结婚的原因。
然而,爱情或别的什么也许都可以,唯独结婚恐怕绝无可能。密伦娜也像卡夫
卡,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旋涡。在浪漫不羁的同时,她又格外地现实。
她几乎最早认识到卡夫卡的价值,她崇拜他的天才,并以他对她的爱情为骄傲,
但她又知道必须放弃。这不仅是因为她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样是一个普通的女
子,一个有性冲动的小妇人”,并因而使卡夫卡产生了恐惧心理,更是由于:“作
为一个女人,我是太典型了,因此不可能去忍受我所知道的那样一种生活,那是最
艰苦的苦行僧所过的日子。我怀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强烈愿望,那就是要过一种完全
不同于我现在所过的日子,……即希望过一种有一个孩子的世俗生活。”卡夫卡显
然不具备实现这种生活的能力。1927 年,32 岁的密伦娜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