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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有金在家地窖中,当取献。 一击复寂然;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不复自主也。旋有卒挟一妇人直入,欲宿此榻,妇不肯,强而后可,妇曰:不可居。 卒复携之去,予几不免焉。
‘此地近市,’
室有仰屏,以席为之,不胜人,然缘之可以及梁,予以手两扳梁上桁条而上,足托驼梁,下有席蔽,中黑如漆,仍有兵至,以予上搠,知是空虚,料无人在上,予始得竟日未遇兵;然在下被刃者几何人?街前每数骑过,必有数十男妇哀号随其后。是日虽不雨,亦无日色,不知旦暮。至夕,军骑稍疏,左右惟闻人声悲泣,思吾弟兄已伤其半,伯兄亦未卜存亡?予妇予子不知何处?欲踪迹之,或得一见;且使知兄弟死所。乃附梁徐下,蹑足至前街,街中枕尸相藉,天暝莫辨为谁?俯尸遍呼,漠无应者。遥见南首数火炬蜂拥而来,予急避之,循郭而走。城下积尸如鳞,数蹶,声与相触,不能措足,则俯伏以手代步,每有所惊,即仆地如僵尸,久之始通于衢。衢前后举火者数处,照耀如白昼,逡巡累时,而后越,得达小路,路人昏夜互触相惊骇,路不满百步,自酉至亥方及兄家。
宅门闭不敢遽叩,俄闻妇人声,知为吾嫂,始轻击,应门者即予妇也。伯兄己先返,吾妇子俱在,予与伯兄哭,然犹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杀也。嫂询予,予依违答之。予询妇何以得免?妇曰:子先奔,独遗我,我抱彭儿投屋下不得死,吾妹踢伤足亦卧焉。
‘方卒之追逐也,众人继之,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妇几十人皆鱼贯而缚之。卒因嘱我于诸妇曰:无使逸去。
“看守之,”卒持刀出,又一卒入,劫吾妹去;久之,不见前卒至,遂绐诸妇得出。出即遇洪妪,相携至故处,故幸免。 ’洪妪者仲兄内亲也,妇询予,告以故,唏嘘良久。洪妪携宿饭相劝,哽咽不可下。外复四面火起,倍于昨夕,予不自安,潜出户外,田中横尸交砌,喘息犹存;遥见何家坟中,树木阴森,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呱呱之声,草畔溪间,比比皆是,惨不忍闻。回至兄宅,妇谓予曰:‘今日之事,惟有一死,请先子一死,以绝子累;彭儿在,子好为之! ’予知妇之果于死也,因与语竟夜,不得间,东方白矣。
念七日,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柩后,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腐草中,置彭儿于柩上,覆以苇席,妇偻居于前,我曲附于后;扬首则顶露,展足则踵见,屏气灭息,拘手足为一裹。魂少定而杀声逼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日向午,杀掠愈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睹,妇乃悔畴昔之夜,误予言未死也。然幸获至夕,予等逡巡走出,彭儿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或渴欲饮,取片瓦掬沟水润之,稍惊则仍睡去,至是呼之醒,抱与俱去;洪妪亦至,知吾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竟失所在,呜呼痛哉!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茕茕孑遗者,予伯兄及予妇子四人耳!相与觅臼中余米,不得,遂与伯兄枕股忍饥达旦。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妪救得免。
念八日,予谓伯兄曰:乞与彭儿保其残喘。 兄垂泪慰勉,遂
‘今日不卜谁存?吾兄幸无恙,’别,逃他处。洪妪谓予妇曰:终日贴然,’
‘我昨匿破柜中,当与子易而避之。 妇坚不欲。仍至柩后偕匿焉。未几,数卒入,破柜劫妪去,捶击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后仲兄产百金,予所留余亦数十金,并付妪,感此也。少间,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后接踵,然或一至屋后,望见 柩而去。忽有十数卒恫喝而来,其势甚猛,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足,予惊而出,乃扬人之为彼乡导者,面则熟而忘其姓,彼索金,乃释予,‘便宜尔妇也。 出语
予向之乞怜,授金,犹曰:’诸卒曰:‘姑舍是。 ’诸卒乃散去。喘惊未定,忽一红衣少年掺长刃直抵予所,大呼索予,出,举锋复索予妇,死伏地不起。予绐之曰:
相向,献以金,妇时孕九月矣,‘妇孕多月,昨乘屋坠下,孕因之坏,万不能坐,安能起来? ’红衣者不信,因启腹视之,兼验以先涂之血衤夸,遂不顾。所掳一少妇一幼女一小儿,小儿呼母索食,卒怒一击,脑裂而死,复挟妇与女去。
予谓此地人径已熟,不能存身,当易善地处之;而妇坚欲自尽,予亦惶迫无主,两人遂出,并缢于梁;忽项下两绳一时俱绝,并跌于地。未及起,而兵又盈门,直趋堂上,未暇过两廊。予与妇急趋门外,逃奔一草房,中悉村间妇女,留妇而却予。予急奔南首草房中,其草堆积连屋,予登其巅,俯首伏匿,复以乱草覆其上,自以为无患矣。须臾卒至,一跃而上,以长矛溯其下,予从草间出乞命,复献以金;卒搜草中,又得数人,皆有所献而免。卒既去,数人复入草间,予窥其中,置大方桌数张,外围皆草,其中廓然而虚,可容二三十人。予强窜入,自谓得计,不意败垣从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然,已为他卒窥见,乃自穴外以长予直刺;当其前者无不被大创,而予后股亦伤。于是近穴者从隙中膝行出,尽为卒缚,后者倒行排草而出。
予复至妇所,妇与众妇皆伏卧积薪,以血膏体,缀发以煤,饰面形如鬼魅,鉴别以声。予乞众妇,得入草底,众妇拥卧其上,予闭息不敢动,几闷绝,妇以一竹筒授予,口衔其末,出其端于上,气方达,得不死。户外有卒一,时手杀二人,其事甚怪,笔不能载。草上诸妇无不股慄,忽哀声大举,卒已入室,复大步出,不旋顾。天亦渐暝,诸妇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至夕,复同妇至洪宅,洪老洪妪皆在,伯兄亦来,云是日被劫去负担,赏以千钱,仍付令旗放还;途中乱尸山叠,血流成渠,口难尽述。复闻有王姓将爷居本坊昭阳李宅,以钱数万日给难民,其党杀人,往往劝阻,多所全活。是夜悲咽之余,昏昏睡去。次日,则念九日矣。
自念五日起,至此已五日,或可冀幸遇赦,乃纷纷传洗城之说,城中残黎冒死缒城者大半,旧有官沟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夜行昼伏,以此反罹其锋。城外亡命利城中所有,辄结伴夜入官沟盘诘,搜其金银,人莫敢谁何。予等念既不能越险以逃,而伯兄又为予不忍独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原避处知不可留,而予妇以孕故屡屡获全,遂独以予匿池畔深草中,妇与彭儿裹卧其上,有数卒至,为劫出者再,皆少献赂而去。继一狠卒来,鼠头鹰眼,其状甚恶,欲劫予妇;妇偃蹇以前语告之,不听,逼使立起,妇旋转地上,死不肯起,卒举刀背乱打,血溅衣裳,表里渍透。先是妇戒予曰:吾必死,并累子;我死则必死子目,俾
‘倘遇不幸,不可以夫妇故而乞哀,子亦心死。 ’至是予远躲草中,若为不与者,亦谓妇将死,而卒仍不舍,屡擢妇发周数匝于臂,怒叱横曳而去。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地,环曲以出大街,行数武必击数下。突遇众骑至,中一人与卒满语一二,遂舍予妇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无完肤矣!
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后多草房,燃则立刻成烬;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网者,为火一逼,无不奔窜四出,出则遇害,百无免一。其闭户自焚者由数口至数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积骨多少矣!大约此际无处可避,亦不能避,避则或一犯之,无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或与尸骸杂处,生死反未可知。予因与妇子并往卧冢后,泥首涂足,殆无人形。时火势愈炽墓木皆焚,光如电灼,声如山摧,悲风怒号,令人生噤,赤日惨淡,为之无光,目前如见无数夜叉鬼母驱杀千百地狱人而驰逐之。惊悸之余,时作昏眩,盖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间矣。
骤闻足声腾猛,惨呼震心,回顾墙畔,则予伯兄复被获。遥见兄与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 脱,卒走逐出田巷,半晌不至;予心方摇摇,乃忽走一人来前,赤体散发。视之,则伯兄也;而追伯兄之卒,即前之劫吾妇而中途舍去者也。伯兄因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仅存一锭,出以献卒,而卒怒未已,举刀击兄,兄辗转地上,沙血相渍,注激百步。彭儿拉卒衣涕泣求免,〔时年五岁〕卒以儿衣拭刀血再击而兄将死矣。旋拉予发索金,刀背乱击不止,予诉金尽,曰:他物可也。 卒牵予发至洪宅,予妇衣饰置两瓮中,倒置阶下,尽发以供其
‘必欲金即甘死,’
取,凡金珠之类莫不取,而衣服择好者取焉。既毕,视儿项下有银锁,将刀割去,去时顾予曰:‘吾不杀尔,自有人杀尔也。 ’知洗城之说已确,料必死矣。置儿于宅,同妇急出省兄,前后项皆
砍伤,深入寸许,胸前更烈,启之洞内府;予二人扶至洪宅,问之,亦不知痛楚,神魂忽瞆忽苏。
安置毕,予夫妇复至故处躲避,邻人俱卧乱尸丛中,忽从乱尸中作人语曰:‘明日洗城,必杀一
尽,当弃汝妇与吾同走。 ’妇亦固劝余行,余念伯兄垂危,岂忍舍去?又前所恃者犹有余金,今金
已尽,料不能生,一痛气绝,良久而苏。
火亦渐灭,遥闻炮声三,往来兵丁渐少,予妇彭儿坐粪窖中,洪妪亦来相依。有数卒掳四五
个妇人,内二老者悲泣,两少者嘻笑自若;后有二卒追上夺妇,自相奋击,内一卒劝解作满语,忽
一卒将少妇负至树下野合,余二妇亦就被污,老妇哭泣求免,两少妇恬不为耻,数十人互为奸
淫,仍交与追来二卒,而其中一少妇已不能起走矣。予认知为焦氏之媳,其家平日所为,应至于
此,惊骇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