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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干煸牛肉丝,外焦里嫩,酥而不柴,最妙的是干松不油,一碟吃完碟底绝不汪油,这跟北海仿膳的炒肉末可称南北双绝,有异曲同工之妙啦。
民国二十二年夏季,武汉多时不下雨,入晚汉日就像大蒸笼一样,溽热无风,不到天蒙蒙亮不能入睡,武汉闻人方耀庭先生(本仁)说:〃武昌黄鹤楼前,他有一所别墅,冬施棉衣,夏舍暑药,有两位老人家经管,叫积善堂,非常凉爽〃。约我过江小驻,消夏遣暑,堂在半山,背山面江,房宽廊阔,四面通风,两老一位是从前武昌府的都司姓箫,一位是江夏县的班头姓陶,两位久历沧桑,人都非常情蔚开爽,没事的时候闲话当年,彼此颇为投缘。有一天他们买了一种酥饼请我宵夜,据说这种饼是姑嫂两人研究出来的,既非店铺又没有名号,她们只是批发给小贩串胡同叫卖,大家叫它姑嫂饼,后来被附近文华中学的学生发现,大家都非常欣赏,酥饼白色酥皮,只有烧饼一半大小,可是要卖烧饼同样价钱,入口酥松微有甘香,可惜就是太不经吃,三口两口就一只下肚。文华中学在武昌算是教会学校里的贵族学校,学生休假回家,时常大批购送家人亲友,于是其名大噪,姑嫂饼被叫成文华饼,原名的姑嫂饼反而其名不彰了。文华饼的好处是松脆香腴,酥而不糜,跟山东曲阜的状元饼极为相似。体积方面状元饼稍大,文华饼更为小巧而已,
笔者在读书时期就听舍亲蔡子壁时常慨叹说,北平样样都好,就是吃不到像武昌谦记滋味浓郁的好牛肉汤,当时很想将来有机会到武昌尝尝谦记牛肉到底如何好法,值得鄂省同乡这样念念不忘。等后来自己到武汉工作,因为公务匆忙,反而把这件事忘了。有一天清早,都司老萧问吃过谦记牛肉没有,才跟他去饱餐了一顿。谦记牛肉开在武昌的青龙巷,蓬牖茅椽,门口没有牌号,毫不起眼,若不是有识途老马,谁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谦记呢?他家是父母子女家庭化的小吃店,老板管钱,老板娘掌笼,小老板担任堂倌,姑娘管理杂物,一家四口,熙熙融融,房子虽然破旧,可是桌椅板凳天天用硷水刷得一干二净,匙箸盘盅更是没有丝毫油星,每天一早还没开堂(北平叫挑幌子),就有人排队等待啦。因为店里不宽敞,只能放下两大一小三张方泉,前往吃客都要拼桌并坐,充其量也只能坐个十多位客人。老友刘孟白家住汉阳,是谦记老主顾,他不叫谦记而叫它两张半,就是因为它家只有两张半方桌而起的诨名。谦记卖的牛肉绝对是黄牛肉,民国二十年武汉大水,有几天买不到黄牛肉,他家宁可上板儿暂停营业,也不会掺点水牛或杂种牛肉冒充黄牛出售,最初每天以三十斤牛肉卖完为限,因为生意越做越兴旺,每天向隅的人实在太多了,才增加为五十斤。他们说每天卖的牛肉,够一家四口的嚼谷(生活的意思)就得啦,为酬谢各位吃客的捧场,才勉为其难加到五十斤,再多忙乎不过来反而耽误主顾了。谦记的牛肉好在不用大火,墩的时间又长,所以牛肉炖的特别烂,比起上海弄堂牛肉汤尤有过之。谦记牛肉还有一项独特作风,就是盛牛肉一律用磁盅盛而不用碗,据说是盅比碗比较保温,吃牛肉的汤一定要滚热,稍凉就有膻气,就影响鲜味了。谦记牛肉肌理滑香,吃时不觉有渣,汤情味正,不放味精,所以吃完不觉口渴思饮。谦记因为供量有限,只卖早市,当年干旦徐碧云在老圃组班演唱时,最爱吃谦记牛肉,可是他有阿芙蓉癖起不了早,只有辛苦跟包过江买回住所去吃了。有时候我们看见徐的跟包崔二拿着罐子在谦记排队,那是他们老板想喝谦记的牛肉汤了。
武昌都司巷转角有一家饺子馆,专卖水饺蒸饺,现在台湾各地到处都有饺子馆,可是当年在武汉专门卖饺子的饺子馆还不多见呢!这间饺子馆门面只有一间,店名〃盛发〃,可是大家都叫他胡驼子,跟人打听盛发饺子馆,不是左近的店铺,还没人晓得呢!胡驼子父亲在张之洞两湖总督任内当过哨官,他儿子生下来就是罗锅,既失官仪,假如吃公事饭也难得让上人见喜,因为他不时跑内宅,张是南皮人,每餐少不了面食,他偷偷学会了蒸烫面饺儿:一种素馅,虽然是菠菜小白菜普通蔬菜为主,可是剁得其烂如泥,碧玉溶浆,好吃又好消化,里头究竟加了些什么配料他就秘而不宣啦;一种荤馅,皮薄汁多跟淮城汤包颇为近似,胡驼子得了父亲的秘传就可以卖烫面饺儿维持生计了。萧都司跟胡驼子的父亲是同参弟兄,曾经带我到胡驼子饺子馆吃过,他家素蒸饺王糁新齑,邑润清鲜,真令人有吃过还想再来的吸引力。有人说安庆江万里的蒸饺最好,合肥蒯若木丈批评江万里的饺儿油嫌稍重,比起胡驼子来还稍逊一筹,蒯是美食名美家,所加评语当是的论。至于它家肉馅蒸饺一包卤汁腴而不腻,跟上海怡红酒家的灌汤饺滋味在伯仲之间,可是价钱方面就廉宜多了。胡驼子在菜苔上市的时候,他还兼做红菜苔的罐头来卖,外销远及平津沪宁,甚至关外山陕,也有人来函邮购,武昌洪山出产红菜苔,清鲜甘洌,本来久着盛名,可惜菜蔬容易发霉无法及远,当年张香涛拿来馈赠京里亲贵的红菜苔,是幕府里有一位师爷想出来一个妙法,先将菜苔摘去败叶,然后把接近菜根部位,在滚热的香油里一浸,放入干净铁罐内固封,可以保持半个多月不会霉烂,色香如新,到了菜苔上市,因为是独家生意,一个菜季,入息也就很可观了。有一年奉军旅长刘多荃到武汉公干,正赶上红叶苔大市,他就一口气在胡驼子处买了上百罐红菜苔,带到平津送人,得之者用腊肉来炒,无不视同珍异。听说当年少帅张汉卿对于湖北洪山的菜薹,也有偏嗜,每年都要派人来武汉采购若干携回供馔呢!
笔者在武汉工作五六年,那里著名的菜肴,或是独特的小吃,虽不能认偏尝,大概也吃过八九,北伐之后,武汉三镇财经商业渐渐移向汉口,尤其是庐山集训一段时期,党政军学华集汉口,谈到吃食简直味兼南北,媲美沪宁,武昌方面对于饮馊方面,虽然日趋式微,可是有些独特小吃,如果碰上识途老马,推介引导下还是不乏一尝异味机会呢!
语后
自从1976年乍还初服,闲中无聊陆续写了《中国吃》、《南北看》《天下味》、《故园情》几本不成气候的小品文,承海内外的读者热烈捧场,因此交了不少朋友。偶或亲友晤叙,倒也添了若干谈话资料。近年来搜集存稿,居然又有二十万字左右了,写小品文不难,只要抓住题目有资料,划拉划拉就是一篇。因为我写文章是信手写来,整理之后,才觉得杂乱无章,想给书起个小名可就煞费周章了。太雅未免显得不合时宜,太俗又引不起读者兴趣,思来想去,还是等等再说吧!
最近台湾大地出版社姚宜瑛女士来寓,一再鼓励我出书,经互相磋商结果,一本取名《老古董》,专讲掌故逸闻,一本取名《酸甜苦辣戚》,专谈吃吃喝喝。复蒙陈纪滢乡长宠赐一篇词多溢美的宏文,拳拳厚爱,时铭心版。这次出书,多承姚女士设计封面,编排校正,一并在此申谢。
1980年10月10日于初衣小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