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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生不生,她自己不记不费神,总叫陈牧给她把日子记着。
陈牧把汤盛进小碗里,“快了。”
衙内突然把蛇肉丢进锅里,“你还不带我下山?我都要生了,谁接生!”
陈牧不搭理她耍脾气,还在一瓢一瓢舀汤,盛个小半碗,单手递给她,“放心,会叫你平安把孩子生下来。”
日子处久了,他说话还是算话。犰犰嘟着嘴接过汤,喝了一口,又说,“我挖的那个灵芝别煮了。”
陈牧扭头看她。她那一挖回来啊,手舞足蹈,———你晓得,一个大肚子,一手捏着个灵芝,像个跳大神的又跳又笑,不晓得几滑稽。挖回来就说要炖汤喝的,现在又改主意了?
陈牧也没说话,把洗干净的那坨肉肉的灵芝从盘子里捡起来放到一边。犰犰看着,眼神有些神圣,“我生的时候,要把这灵芝捏着。”
陈牧心想,这灵芝漫山遍野都是,她挖到一个当了个宝。———她想捏着就捏着吧。又捡起来起身将它拿进屋里。犰犰这才心满意足,安心喝汤。
这几天,高犰格外喜庆。陈牧其实也是好笑,这女人确实跟一般人不同款,越是临近要生了,一般女人或许忧郁,或许急躁,她倒好,格外欢腾,想一出是一出,半夜不睡觉,吵着闹着要上后山看星星。
陈牧说,后山有鬼。
她瞪他,显然被吓着了。可是,又滚着圆圆的身体手脚并用非要爬下床,非要出去!
陈牧蹲着给她穿鞋,她双手扶在床沿,又惴惴不安:真有鬼?
陈牧拿毯子把她裹住,牵着,一手打着煤油灯,深夜上山走到那块空地。她一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角,抬着头,望着星空入迷———陈牧看着她———
这也不是个办法,老这么半夜三更走来走去,怕出意外。陈牧只得在那块空地动手给她搭出一个简易的草棚,想着有个落脚的地方,她也不至于这样折腾来折腾去。
这天,天气极闷,闷得很不同寻常!
来这大山深处一住也有小半年了,犰犰从初时的不适到越来越适应,到也过得怡然。主要,这里的空气确实好,气象也美好,犰犰还常想,我能到这里来养胎也算一种福气,接天地之灵气,养日月之精华,何等幸哉!
可,今儿个这天气不祥,一早起身就觉得胸闷,肚子里的一双虎将似乎也不耐烦,老动,犰犰连吟了几口yin诗都不见他们安生,最后,老娘发脾气了,一拍肚子:再动!出来就打屁股!好像跟她闹别扭般,最后一大动后,都不动了。她又笑:这才是乖儿子。
不过,抬眼一看外面这天儿———好像要下大暴雨了。咳,也不是没下过雨。下雨了,她就和着雨声看看佛经,也是一种意境。只不过,今天,似乎无论如何都引起不了这种兴致,反正就是觉着,很不祥,要出什么事儿——
“陈牧!”犰犰叫了一声儿,
没人回答。这才想起来,一早陈牧就上那半山腰给她搭草棚子去了。
她现在能折腾,晚上不睡,尽闹他;大白天,她一睡一白天,陈牧还得给她张罗吃张罗住张罗玩儿———她这是被胸闷闷醒了,要不,一睡还不得睡到陈牧回来都不知道。
下床,围着小庙溜达了一圈儿,还是不解胸闷,又看了会儿佛经,依然解不得,正忧闷之时—————磅礴大雨垮下来了!
哗啦啦!!哗啦啦!!
好像那龙王哭红了眼,要将那一辈子的委屈倾涌而下———却,这倾盆之感解不得犰犰内心中的郁躁,反而,愈弥愈深———陈牧,陈牧———不知怎地,心里就念叨着这个名字,———荒山僻野,无论如何前来,这小半年,一丛山,一万林,见不到任何人踪,埋在这天地间的,仿若就剩自己与他,相依为命———此时,瓢泼大雨间,这山岭都仿若要被冲刷而下,他一人,拐着腿,顶着风雨,还在为她筑房———犰犰更是一抹后怕,如若他有不测,我,我一人怎得在此独活!—————
反正,一下有良心,想着陈牧对她的好;一下没良心,想着陈牧如遇不测,她的绝境———犰犰就这么生生被逼急了!
茫然地左右看看,捞起毛毯裹着头,这大肚子慢慢竟然走出小庙!
“陈牧,陈牧!”
她着实没有勇气再走更远,就在那庙廊下最边缘接近山体的尽头,撑着脖子朝山上喊,
一喊,风雨遮住了她的人面,
二喊,磅礴的绿色迎着强势的风雨淹没了她的哭声,———
“陈牧!陈牧!”
犰犰哭啊,哭得有种肝肠寸断之感!———她也知道这绝不是仅仅在为陈牧,更多的是为自己,————仿若有种即将孤苦,即将遗世的遭弃,———犰犰哭,圆滚的身子迎风雨而立,——陈牧顶着蓑衣笠帽由山而下时,见到的就是这惊心一幕!
有如雷击,一瞬,心脏剧烈收缩!———陈牧有一刻呆愣在那里!
犰犰哭,
犰犰在哭———
她还哭少了么,
吃不好,哭,
睡不好,哭,
玩不痛快,哭,
有时候,你睡得正熟,她把你闹醒,要喝水,你给她把水端来,她嫌凉了,去热,端来,她又嫌热了。你真没说什么,她自己折腾这样一趟又一趟,她到哭起来———
有时候,她望着佛经发呆,又抱着薄纱的封面磨蹭脸,磨着磨着就流泪了,妈妈妈妈叫不停——
有时候,她坐在鸡窝跟前,看着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儿,先开始她还傻笑,过不了一会儿,又哭了,只摸自己的肚子,“妈妈也爱你们,妈妈也爱你们,”又哭又笑——
女人,真是水做的。她的水分尤为充足。
而这一刻,她在哭,
哭得那样凄戚,那么无助———哭进了人心里——
饶是如此,陈牧立即稳住了心神,疾步向她走来,脚上几次打滑,用竹竿稳住,继续往前疾步!
“怎么跑出来了!——”稳稳抱住她!
却,
犰犰的身子往下沉——
“陈牧,陈牧,我,我要生了——”
最糊涂的人,在最危急的时刻,往往最清醒!
犰犰的眼睛被泪水洗涮的犹如这万里葱茏江山,悲戚过后是雄壮!熠熠夺目!
陈牧紧紧抱住她,在她耳朵根儿,深深烙下一吻,
“别怕,我给你接生。”
90
山势气浩荡,鬼神泣壮烈,如此“不与秦塞通人烟”之所,自是一座丰碑!
荒庙中躺着的这个女人也是一座丰碑,
她的唇有点软,软中带着骨气。微张。仿若一直渴望着融化,渴望能吻遍青山绿水,就期待着这样的际遇,能在瞬间一劳永逸实现她的伟大。
她的眼神迷蒙而绚烂,与那磅礴山势比肩,泛滥出一道道肆意的河流、一排排偶然的沟壑、一只只动人的小手、一条条蹒跚的弧线、一面面檐头的风铃、一寸寸林间的羽毛———
陈牧没想,一个即将生产的女人能迸发出如此惊心动魄的美态,这是一股力量,一股“凛冽万古存”的强悍力量!
陈牧很沉着。
火炉,
热锅子,
剪子,
药箱,
一应俱全。
陈牧卷起了袖子,俯身下去摸了摸犰犰已经不知是汗湿还是被雨淋湿的额发,
“你信得过我么。”
犰犰神情此时有些涣散,疼的,迷茫的,
陈牧单手掌住她的脸颊,重重稳了稳,仿佛要唤起她全心全意的斗志。
“高犰,你信得过我么!”
全神贯注看着她,看进她的眼神深处!——坚定,执着。
他眼中的执念到底是什么?犰犰很想看清,可惜此刻她顾不得其它,唯一,她要她的孩子平安降生!
犰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灵芝。”
陈牧笑了,
这是犰犰见过他脸上最挚热的笑容了。
陈牧把那只她亲手挖出来的灵芝放进她手里,犰犰紧紧抓住,抓住———
余下,
就有如那炼狱,
又有如那天堂,
高犰在生与死中嘶吼,痛哭,
泪与血,
坚强与执念,
交织着倾注到一双生命的初生途中,
一声啼哭,
再一声啼哭,
一双小儿凭着“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的浩然气魄,降生人间!
筋疲力尽的犰犰此时已宛如水做的人儿,
发浸在汗水里,
身体,凝脂一般的柔,无骨摊在一汪似红非红的前世今生中——
陈牧指尖还滴着血,
把一双血淋淋皱巴巴又乱抓抓的幼子第一时间倾身抱到了她的身侧,
犰犰虚脱般却依然婉约张开了笑容,这是朵世上任何艳美事物都战胜不了的笑容!——一个母亲的满足之享。一生若此,死而不憾。
两个小东西眼睛粘着,却小胳膊小腿特别结实,他们的小手指勾着了妈妈的头发,身上带着妈妈的血水,妈妈的气味,——
犰犰说不得话儿,轻抬手指了指,
陈牧抬身勾着手从床头的小木柜里拿出来一对小木牌,用佛经封面一样的薄丝缎穿着做环,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吉祥”,一个“如意”。
陈牧给先出来的小儿子右脚脖子上框了个“吉祥”,又给后出来的小儿子左脚脖子上框了个“如意”。
这是犰犰早就想好了的,取名“吉祥,如意”,一览无余的大喜大庆!
吉祥如意一上牌儿,就像那车上好了牌照可以自由上路了,二犰就放心了,称心了,舒心了,英雄的母亲终于再也使不得半点精力,闭眼睡去,酣然入梦———
这是一场心魔,
这是一场梦。
屋里还飘荡着犰犰身上的血水腥味儿,
炉火旺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