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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不是说,只要他回来,她甘愿受尽痛楚折磨至死么?
怎么现下,又想着,要养好身子了呢?
果然,人骨子里,都是贪心的,永不知足的。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看着母亲干涸的唇,蜡黄的脸,浑浊的眸子,还有干枯花白的头发。
“母亲的病,郎中是怎么说的?”
“郎中说”贾氏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似乎不想让儿子担忧:“郎中说用心调养会好的,且母亲现在见到你回来,已是觉得病好了大半了”
占云竹点了点头,转过身抬手倒了一碗茶,将那有着豁口的粗瓷碗端到贾氏面前,道:“母亲喝口茶吧。”
儿子侍疾床前,是梦里才能有的,贾氏满心庆幸喜悦,就着儿子手里的碗喝了起来。
但茶水早已冷透,她只喝了几口下去,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占云竹不紧不慢地将茶碗放下,替她轻轻拍着后背。
贾氏咳得面上泛起异样的潮红,堪堪停下之际,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
占云竹将人扶着躺了下去。
“槿平母亲没事,别担心。”一阵巨咳之后,贾氏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可儿子不想让母亲再这么受苦了。”占云竹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母亲的病,大约是好不了了母亲的生养之恩,儿子唯有下辈子再行报答了。”
“母亲会好的”贾氏向儿子摇着头,努力扯了扯嘴角,想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没有那么痛苦。
视线中,儿子伸出了手,取过竖放在床头的枕头。
贾氏仍旧在笑着。
儿子很孝顺,她会好起来,且儿子要做官了,应当很快便会娶妻生子,到时她也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
她会教孩子们,做好事,做善事
心中的生机在飞快地蔓延生长,对日后的期待让她一时忘记了去感受身上的病痛。
然而,那被儿子取过的枕头,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被放置到她脑后的位置
370 “佛祖显灵”
而是缓缓地压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贾氏还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以及接下来即将又要发生什么,便察觉到那早已被枕得相对硬实的棉花枕头已在她脸上越压越紧,挤压着她的五官,让她无法喘息。
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挣扎起来。
她一声声地急迫地大喊着“槿平,槿平”,然而发出的声音只是被那充斥着霉味的枕头死死压碎,重新滑回到她如刀割般疼痛的嗓中。
意识近乎涅灭时,她听到了日思夜想的那道声音格外平静却又有些颤抖地说道——
“您和父亲,不曾给我一个好的出身,且毁了我的前程,我皆未曾怨过半句,但是……您真的,不能,再拖累儿子了。”
“您且安心去吧,待见到了父亲,记得告诉他,我一人,亦可光耀占家门楣,定不辜负他的期望……”
缠绵病榻近半年之久的妇人像是秋日枯黄的蒲苇,风一吹便散开了,无声无息,漂浮着坠落。
见母亲不再挣扎,占云竹缓缓收回了压在枕面上的手掌。
片刻后,棉枕被移开,露出妇人略显扭曲的一张脸,与一双空洞可怖的眼睛。
年轻人修长的手指将那棉枕上的压痕轻轻抚平,放回到妇人脑后枕着。
继而,那手指又将妇人面上凌乱的发一点点拨开,在那双眼睛上缓缓抚过,使之闭起。
细致地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抓起了妇人尚存一丝温热的手掌,抵在了自己额前。
“母亲,我知道,您不会怪我……”
有一滴泪从他闭起的眼角滑落。
狭小阴暗的室内静默无声。
占云竹久久才睁开眼睛。
视线中,妇人面上的压痕已经彻底消失,面上的神态也归于了永远的平静。
“……母亲!”
年轻男子焦急悲怆的喊声传了出去。
守在院中的仆妇赶忙推门而入,看清屋内情形,不禁神色大变惊呼出声。
她壮着胆子上前探了贾氏的鼻息,脸色当即更白几分:“这……”
“母亲怎会就这么走了……”
年轻人不住地摇着头,仿佛根本无法接受才与母亲久别重逢便天人永隔的事实。
“占公子……”仆妇有些手足无措地安慰道:“太太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了,先前郎中也说过,没剩下多少时日了……许是今日见得占公子回来,了却了心中挂碍,那撑着的一口气便松下了……”
总而言之,可不能怪她照料不周啊!
纪大人给的工钱虽然不算丰厚,但她这个人做事可是很讲求良心二字的!
年轻人不知有无将她的话听进去,片刻后,浑身战栗着在床沿边跪了下去。
那名侍卫听到动静也走了进来察看,见得此状,微微一怔之后,又无声退了出去。
仆妇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试着劝了几句,见那年轻人毫无反应,像是失了魂一般,便也只好走了出去。
人已经死了,她也没道理再继续留在这儿,还是先回衙门同纪大人说明此事吧。
哎,大喜之事成了大悲,这人世间的事情,当真是变幻无常啊。
仆妇心情复杂地出了院门。
因巷口那辆马车太过招眼罕见,那腰后挂刀的人先前又守在院门外,于是便吸引了附近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见仆妇走出来,不少人都围了上来问。
仆妇叹口气,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众人听得惊奇至极,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这位太太福气太薄了啊……”
“是啊,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回来……”
“也是天意弄人,这占公子心里得多难受呀,家里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可不是……”
“这位太太病了也有段时日了,说不定就是佛祖垂怜显灵,特意将儿子及时引了回来,给她送终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占公子既然还活着,为何到今日才回来?”
“没听方才那仆妇说吗?当初投河险些丧命,伤了脑子,患了失忆症,不记得原本自己是谁了,这是才医好呢。”
“照这么说,还真是佛祖显灵啊……”
丧事都办过了的儿子突然平安回来,母亲了却心结,在儿子的陪伴下安详离世——
这件事情委实太过吸人眼球,是以很快便传开了。
占氏族中听到消息,立即派了两个人过来打探虚实。
“槿平啊,你母亲临终前能见你平安回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你要节哀……”
虽说贾氏患病以来,他们从未露面,可这位素有些好名声的侄子回来了,他们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原本族里也就商议过了,待贾氏病故,一切丧事从简,怎么省事怎么来。
可现下人儿子回来了,世人都盯着瞧呢,肯定也就不能那么干了。
想到这儿,族人不禁暗暗有些肉疼。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偏偏就赶在今日回来了呢?
族人看着跪在床边的侄子在心底叹气道。
不对……
他这侄子似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方才他还瞧见堂外守着个冷脸年轻人呢?
侄子的穿着,似乎也不像是十分落魄的样子……
莫不是离家这段时日,有什么际遇不成?
转瞬间想了许多种可能,包括但不限于被哪位富甲一方的老爷收作了义子或上门女婿等等,族人有心想要探听几句,可见年轻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从他进来只喊了句“三表叔”便未再开口,便也只得暂时压下心中的好奇与猜测。
……
此事很快便也传到了许明意耳中。
朱秀是在练武场找到的自家姑娘。
午睡醒来之后,许明意便来了府中的练武场陪许明时练箭。
此时听朱秀说明此事,也未有特意避开弟弟。
“占家太太……死了?!”许明时听得颇为意外。
许明意冷冷地道:“但怎么死的,恐怕还不一定。”
占云竹今日方才回去,贾氏便这么死了——
虽说这世间向来也不缺巧合之事,可所有的巧合一旦与占云竹一同出现,那便多半不可能再是单纯的巧合。
371 何处相似
——怎么死的还不一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许明时一时怔住。
是他想的那样吗?
可鉴于这想法太过禽兽不如,他还是再往下听听吧。
“再过几日,皇帝钦点其入中书省的圣旨必然就会颁下,而若待他入中书省后,他母亲突然病逝,到时会如何?”
“……”
许明时顿时觉得后背升起寒意。
果然是他想的那样?
若是入中书省后家中母亲病逝,便需丁忧三年……
即便皇上再看重,可中书舍人官职低微,破例夺情是没有理由的,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相较之下,自然是现在死,来得更加‘合算’。”许明意望着不远处箭靶上的红心说道:“况且,贾氏的神智似乎也有些糊涂了,难保不会说出他以往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之事——”
这一刻,她突然想到占云娇了。
先前占云娇突然改了供词,供出了夏曦,她只当占云娇是被纪家说服了……
现下想来,说服她的,应当是她的亲兄长。
可即便是亲兄长,又怎样才能说服一个即将要背上重罪的人呢?
且当日在堂上,占云娇的状态称得上积极配合,仿佛对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流放之刑半点不惧。
为此,她还曾让人特意暗中盯紧了后续流放之事,是想着或许可以借此抓住纪修的一个把柄。
但在占云娇被流放的路上,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
没有人救走她,也没有人换走她。
而现下,她总算是想明白真正骗了占云娇的人究竟是谁了……
有些人争权夺利,想尽量站得更高些,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光耀家中,让至亲过上更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