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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霎那间,姚欢意识到,自己盘旋在脑中的那个想法,于今日冒出来,可谓合了这天赐良机。
“回圣人,民妇确实问过,这种胡豆须通风良好、但终年温热的土地。妾贸然揣测,岭南或可种植此树。”
孟氏露了喜色:“也就是说,北辽和西夏,都种不出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
正细嗅咖啡香味的天子赵煦,遽然抬头,盯着自己的妻子。
姚欢装作因兴奋而顾不上礼仪的神情,直言道:“那若是,我大宋引种这胡豆之树,在……譬如在惠州种植,岂非就像在两浙和福建种茶一般,然后运往辽宋边境的榷场……”
赵煦见她倏地止语,已知她在自己这大宋天子面前想到了什么,唯恐触了逆鳞。
赵煦瞥了一眼孟皇后,对姚欢平静道:“既然是皇后提的话头,姚娘子你不必战战兢兢。当年澶渊之盟后,我大宋每年向辽国支付岁银,事实如此,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朕曾经的股肱之臣,助你烘胡豆的苏公,倒是曾给朕算过一笔帐,说是因辽人越来越喜好我大宋的丝、茶、酒,在榷场里,大宋的商人们,倒是将朝廷送过去的岁银,又挣了回来。”
姚欢闻言,心道,对呀,这个在我们后世说来,就叫“贸易顺差”。
不战而屈人之兵,贸易战而撸回银子,当然属于“上善伐谋、其次伐交”的优质发散思路了。
可不比你被章惇那样的好战分子忽悠着在西北攻城拔寨,强很多?
须知,就连刘氏家族这样的边关武将世家,还有我未来公爹、枢密院得曾布曾枢相,都不赞成一味攻城略地、令生灵涂炭的武力拓疆做法。
第184章 天子夫妇来探店(下)
姚欢道:“当年民妇居于庆州,在州衙任职的阿父,见到宋夏商道因战而断绝时,就说起过宋辽的雄州榷场。阿父说,国朝赐予北辽的岁币,实则皆出于榷场,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我大宋无毫发损也。官家,圣人,民妇不知,阿父此言,可有夸诞之处?”
“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这句话,出自《三朝北盟会编》,是南宋人引用北宋宣和四年的名臣宋昭的话,姚欢上辈子读过,印象深刻。
她挪用到当今,因没有替哪派臣子代言的风险,还能试试天子的态度。
赵煦瞥了一眼这饭食行的小娘子,心道,当初头次看到她,只当她,如张尚仪所奏,是向太后与曾布要安置在皇后殿中,给我做奉御的,一个有几分资色的庸脂俗粉而已。不想,她其后买米赈灾,起早贪黑地做饭铺营生,都不像再拿姿色去换优渥日子的作派。看起来,似乎苏颂苏公,更有识人之明一些。
而今日,她几句话里,谈及榷场,更是很现了几分底蕴,想来其父虽是边关小吏,见识不俗,对她这长女也颇有教养之功。
赵煦于是颔首道:“辽宋澶渊之盟后,河北开放多个榷场,尤以雄州为重。辽人对于粮食和马匹这样的立国根本,常常严禁辽商运入榷场卖给我大宋商贾。榷场里最常见的辽国货物,也不过就是辽布。而我朝运入榷场的茶叶、丝织品?以及瓷具陶皿、竹笼缭炉、南珠珍宝?都是教辽人舍得出大价钱的货物。故而,若说我大宋给辽国的岁币?能由几大榷场里挣出来?就好像是从辽人的左口袋掏出、塞回他们的右口袋,倒也有几分道理。”
孟皇后听丈夫说得心平气和?越发欣然。
赵煦自亲政后,对西夏人十分强硬?虽然曾布领衔枢密院后?在军事上能缓和几分章惇的激进,但赵煦显然更易被章惇点燃杀伐的斗志。
然而此刻,孟皇后能感到,谈及北辽这个同样耗费大宋岁币的劲邻时?丈夫的态度理智许多。
姚欢的观感?与孟皇后一致。
如今十八岁的赵煦,不是那些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的暮年昏君。
他在宋夏关系上受章惇蛊惑,本质上还是因为对于宣仁太后和旧党绥靖求和方针的反感,总觉得他们当年的决定,是对不起自己的父亲神宗皇帝?是抹杀了神宗帝执政时从夏人手里打回几块土地的荣耀。
而辽国则不同。
辽宋关系,在仁宗、英宗时相当不错?到神宗时也没什么大的异动。章惇这些人,目下忙着清洗旧党势力、贬逐二苏(苏轼苏辙)这样的元祐重臣?估计没空像后来的童贯那样,去煽动天子出兵拿回幽云十六州。
姚欢掂量着?官家的话语?皇后的神色?都带了积极肯定的意思,遂又试探着禀道:“这胡豆烘焙后风味甚佳的消息,很快就会传于市井,番客逐利而贩的景象,想来明岁就会出现。可就算大食海船也能抵达北辽口岸,一次又能运多少呢?辽人喜好酪茶,这胡豆饮子加了牛乳也很好喝,辽人定也会钟情。不如我大宋设法引种胡豆树在岭南,采豆烘焙后走漕运来中原,再运往河北榷场。”
赵煦的眼里露出“朕觉着有戏”的神色,沉吟须臾,忽道:“惠州能种胡豆,惠州,惠州……苏子瞻目下在惠州任宁远军节度副使吧?”
宋与唐的官制大不同,宋时的节度使只是一个荣衔,节度副使更是只有八品,而且苏轼被贬惠州时,挂的是“安置“二字,对于当地政务没有签字画押的实权。
姚欢盘算,这青年天子是知晓自己与苏家亲近的。
对于最高领袖,千万不要当他是傻子一样,隐瞒自己与他的臣子家的交游关系。
她于是立刻接上:“民妇蒙苏二郎照应生意,对苏学士的近况略知一二。听说,苏学士到惠州后,就在那边修堤筑桥。”
孟皇后闻言,也道:“哦……此事妾有耳闻。前些时日,妾陪着太后与太妃说话时,太后提及,苏子瞻银钱不够,便写信给弟弟子由借钱,这苏子由也没钱,就在贬所上奏太后,奏明其妻已将向太后赏赐的黄金如意,派人送往惠州。”
赵煦转头望着妻子,目光复杂。
姚欢暗暗喟叹,官家,你看看,党争带来的内耗多么令人无奈。苏轼或许不是苏颂那样老道成熟的政治家,可他至少是个有几分热血情怀的能吏,花甲之年被你贬到岭南,人家还在当地给百姓修桥铺路。苏辙呢,明明更是一个有良相之才的,却也被你亲政后重用的新党,给斗下去了。
只听赵煦道:“苏辙苏子由,呵呵,子由卿家也有没钱的一天?他可曾经是朕的户部侍郎呐。他比他阿兄,懂银钱。嗯,他的贬所,离他阿兄倒也不远。”
姚欢咂摸着天子的口气,并非讥诮,而是若有深意的思索一般。
她今日得了这个机会,总要试一试。
她想起史料所记,三年后,由于章惇继续兴风作浪,苏轼继续被贬儋州、苏辙继续被贬雷州,兄弟二人竟在半道相遇,伤感地共同吃了一碗面,只怕花甲一别,再无相逢的可能。
那个场景,后世人读来,都泪眼婆娑。
假使,二苏兄弟如今在惠州一带,带领当地百姓引种咖啡成功,为大宋进一步换来了贸易顺差,历史会有所不同呢?
姚欢自知,这想法或许很幼稚,后世官场经济挂帅的救命符,或许并不适合如今这党争惨烈的北宋晚期。
可是,试试,试试总可以吧?
种咖啡,总比上书言事,少几分风险吧?
“官家,圣人,奴带福庆公主回来了。”
随着一句语音柔婉的禀报,一个年轻妇人牵着笑靥如花的小公主,踏入殿中。
赵煦伸出手,接住扑入怀中的爱女,看她举起一个衣饰描画十分精美的磨喝乐小人。
“爹爹,我选得这个,好看吗?”
赵煦宠溺地赞声“好看”,又指着桌上的毛笔酥问:“福庆可要吃一个?”
姚欢忙起身道:“已经冷了,民妇再去给公主做热的。”
福庆公主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带她进来的妇人道:“姨母,你去跟这位娘子学学吧,往后来坤宁殿时,做给我吃?”
那妇人忙躬身道:“奴这就去学。若非这些时日福田院忙得脚不沾地,奴正要多做些蜜饯果子,送来给公主尝尝呢。”
福庆还来不及咧嘴,一旁的孟皇后就嗔道:“你莫再多给她吃蜜饯果子,当心烂了牙根。”
语气十分亲近。
那妇人冲官家和皇后做个告罪的手势,回头看向姚欢时,只见这漂亮小娘子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在她露出疑色前,姚欢已经眼神一闪,笑吟吟道:“姨母总是宠爱甥女,我姨母也是,我都这般大了,她若哪天新做了酱肉,也定要让家中养娘穿过半个汴京城,给我拿来。”
姚欢说着,再与此人目光相触时,只觉得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185章 我无法装作不知道
“我是圣人外祖家的姊妹,姚娘子唤我吕五娘就行。”
孟皇后的姐姐吕五娘,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年纪,眉眼隐约和皇后有些相似,但女性的艳丽相貌要鲜明上五六成。
只是,吕五娘从头戴的包冠,到身上的褙子裙衫,都和姚欢的打扮类似,颜色深沉暗哑,不太用心的剪裁也隐藏了身段曲线。
灶间门口,吕五娘客客气气地接过姚欢刚刚炸好的毛笔酥,端去前厅。
“公主慢着些吃,当心烫。这点心,奴方才仔细学了,姚娘子用的是上乘的奶酥,还未出锅,就已香煞人咯。”
她小心地将毛笔酥掰开一点,让里头的热气散出些,再送到福庆公主嘴边。
见小姑娘咬了几口后,胖嘟嘟的小脸上沾了酥皮,吕五娘又抬起纤纤玉手,莹润白皙的指尖轻巧地掸去公主腮帮子上的碎屑,看向外甥女的眼神里满是慈爱。
“官家,圣人,牛乳酥酪,于小儿骨壮力足大有裨益。姚娘子这毛笔酥,入口即化,吃奶的没牙娃娃也食得。若贵妃不嫌弃,奴多做一些,也送去给大郎当零嘴吃。”
赵煦听吕五娘这般说,面上暖意漾得更开,点头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