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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嫡妻王氏出了个点子,左右那弈心原是杂剧班的伶人,没根没基,寻个事端将他充军算数,另定个出身尚可、样貌出众但无娘家撑腰的闺秀,快些娶进门,没准恪儿又会回到男女正道上来。
曾夫人王氏还提议,先去一家之长曾布处告罪,一方面避免其他人去嚼舌,另一方面,也能请曾布给个示下,对外头统一口径,为何堂堂曾府,长孙却与个小户人家的女儿联姻。
曾缇原以为,事到如今,最难渡过的是老父亲曾布那一关。未料到,曾布听闻,不过是片刻震惊后,便肃然沉吟,向儿子明确两点,一是将曾恪关在家中数月,二是对外放出消息,道是曾恪体弱,连今春的科考都无法参应。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没有一件不令曾缇沮丧气闷。
先是那个伶人弈心,虽然坐事入了开封府大牢,又刺配西行,却据说在半路落水淹死了,也不知府里哪个下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教软禁中的曾恪知晓,曾恪发了疯一般大闹东院,夜半凄嚎。接着又是亲迎姚家女儿之日,新娘子竟然当街寻短见,还被父亲政敌章惇的亲信章捷掺和进来。
总算姚欢那个姨母虽是个厉害角色,却不但不抗拒曾家抛来的和解方案、还有求于曾家行个人情,这场风波眼看就以演个家戏平静收场,未想到今日曾恪却差点儿杀了姚欢真还不如那日汴河边她自己撞死了呢。
但曾缇最别扭窝火的是,闯了这般大祸的儿子,方才一见他这个焦头烂额的老父亲,眼中没有惶恐、愧疚、厌恶或者得意,而是一副彻彻底底的冷漠样儿。只有当小叔叔曾纬与他对话时,他才会有所回应,让他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曾缇底下,有弟妹四人,大妹已嫁京中官宦,二弟、三弟两家均外放州路为官,独独还有个小弟弟曾纬,因是父亲曾布当年在外为官多年后、回到京中与母亲魏氏团聚时所生,今年才二十出头,只比侄儿曾恪大了两三岁,故而从小一起结伴读书。芸娘生了曾恪后,连生两个孩子都夭折了,曾夫人倒还有生养,只不过是个姐儿。于是,曾纬和曾恪虽是叔侄,情同兄弟。
曾缇甚至怀疑,曾纬可能比王氏更早知晓恪儿的龌龊事。
“芸娘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曾缇终于开腔,第一句话是问的曾恪的贴身侍女绣菊。
“恪哥儿吐了好几天,昨日吃到第四副汤剂才好些。今日芸娘子一早就去了天清寺上香为哥儿祈福。”绣菊战战兢兢回道。
曾缇冷哼一声:“芸娘一离开,就出祸事。”
儿子这几日病了,曾缇原是知道的,既然吃药见好,他也没太挂怀,毕竟沈馥之和姚欢上门,曾恪和芸娘就算活蹦乱跳地在宅子里头坐着,也不可能出来相见,曾氏夫妇与沈姚娘俩走个过场,席面上定个君子之交罢了。
绣菊一听男主人的话,慌慌辩解道:“哥儿晌午原有一顿汤药,芸娘子叮嘱过要奴亲去厨间盯着熬。望兰又跟着芸娘子去天清寺了,所以哥儿房里确是断了人。当时奴见哥儿睡得香,便去熬药,不曾想哥儿竟跑了出来”
曾缇叹口气,酝酿好一阵,尽量显出心平气和的模样,向儿子曾恪道:“恪儿,你睡得好好的,如何起身了?”
曾恪浑然没听见一般,眼神呆滞,继而闭上双目,昏昏欲睡。
曾缇顷刻间又气怒交迸,刚要发作,曾纬作了个手势,小心地将曾恪扶靠在炕几上后,起身来到长兄跟前,轻声道:“大郎莫怒,方才我拦下恪儿后,便问过他,他说是弈心来了,告诉他,若不是姚家那女子要进门,弈心就不会死。今日姚家女子嫁进来,恪儿去杀了她,弈心就能回来。”
“甚么神鬼胡语!”曾缇低喝道。
地上的荣嫲嫲,此刻也抬起头禀道:“四郎说的,俺也听到了。俺也想问几句,奈何那沈姨母就如红了眼的兔子般,揪着俺,硬说俺要害死她外甥女。俺,俺今日才头一回见她娘俩。俺在东院再久,也不过是给大郎和大娘子当差的下人,怎会没情没由的,去要大郎和大娘子已经点头认了义女的姚氏的命呐”
“那跟着你迎客的这婢子,为何出事的时候,将门从里锁了?”曾纬打断荣嫲嫲,喝问道。
不是正牌大老板,荣嫲嫲对曾纬便少了三分卑微,坦坦荡荡地并不躲避曾纬的眼神:“这小丫儿,她说她以为真的是鬼,吓得锁了门。”
曾纬厉声道:“昏胀,恪哥儿她都识不得?”
他话音刚落,地上那小丫鬟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奴是老夫人院中的,槐月末才来府里,奴真的,真的从没见过恪哥儿。”
“母亲院里的?”
曾缇和曾纬皆是一愣。
第二十一章 她在大宋比李清照更有名
沈馥之的怒容里掺了三分疲惫。
她默默地盯着曾府唤来的郎中给姚欢包扎手指。
沈馥之觉得,通身充满了挫败感。自己虽说原是体面人家的闺秀,但命途有变后,整日在汴河之攀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也自诩不是随随便便哪个神仙妖怪就能欺负到头上的。
不想今日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外甥女险些又去阎王殿报道了。
令她如骨鲠在喉的是,若说当初姚欢被她继母火速嫁出去之事,自己的问题在于不够果断彪悍,应当早些雇几个城中游民力夫去姚宅把欢儿抢过来,那么今日的险境,她实在无法去预料和及早应对呐。
骄傲的人就是这般,平生最恨遇到自己把控不了的事态。
沈馥之隔着厕间的门,听到姚欢命悬一线的惨呼,却怎么都踢不开门时,那种绝望,仿佛刺椎,狠狠地扎进她的胸口。
当门终于被荣嫲嫲哆哆嗦嗦拿了钥匙打开后,她第一眼看到姚欢还能出现在自己眼前,还能爬过来在她脚下哀哭的时候,她沈馥之一把年纪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嗓门,“啊啊”地就嚎起来。
嚎得片刻又哪里够出气,便要扑上去抓挠曾家那不知哪里冒出来、装神扮鬼要害人的小畜生。
荣嫲嫲一见不好,也大呼小叫地加入进来,试图扯开沈馥之。
“她姨母,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俺们曾府的宝贝疙瘩哇”
沈馥之一时够不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曾恪,便揪了荣嫲嫲昂贵的高级定制成衣领子,怒骂道:“老货,你们摆的什么鸿门宴,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俺告诉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说着作势又要去扇荣嫲嫲的面孔。
纷乱间,还是姚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住了姨母的袍袖急劝“姨母,姨母,先且问清缘由”
再后来,呼啦啦涌来不少人,除了家仆外,曾缇夫妇也后脚,曾缇骂那头,曾夫人哄这头,曾家好歹将两位女客与闯祸坯子分开,引领到曾夫人房中安置着,又急仓仓地去请郎中来瞧姚欢。
姚欢并无大伤,不过是手指教井沿磋得渗血而已。一旦性命无虞,她便恢复了成年人的理智,迅捷而简短地向姨母诉说这桩飞来横祸的某些细节,既包括害人的情形,也没遗漏下救人的场面。
“那赶来救命的,是枢相的小郎君,乃外子的幺弟,”曾夫人王氏在一旁陪坐着,听到此处,适时接上了话,“叫纬哥儿,住在西院,今日也是巧,未进书斋,想是去陪母亲午膳的路上,听到动静”
沈馥之闻言,并未转过身去,甚至“唔”都不“唔”一声,当曾夫人浑然不存在似的。
曾夫人正尴尬之际,突然看到门外两名丫鬟并一个小厮,拥着一位锦衣老妇款款而来,忙起身,毕恭毕敬里透着几分慌张道:“母亲怎地劳动母亲过来。”
但见来人,微染霜意的发髻上,一支攒金白玉簪子,周围疏疏落落点缀了几颗珍珠作蕊的玛瑙花。身着绣有双胜纹的紫锦对襟罗襦,袖端细长,下摆侧缝开气,服服帖帖地罩在一条朱磦色的百褶裙外。
这身打扮的主人,虽然从额间眼尾到颧骨处,都布着明显的皱纹,双颊也松弛下来,但柳黛入鬓,眼眸清亮,双唇轮廓优雅,可以想见当年定是个倾城美人。
曾夫人王氏不到四十,又是仕宦人家的二代嫡妻,五官样貌和举手投足,都已是京城女子中的上乘,但与这年界花甲的贵妇比起来,王氏便落了下风去。
姚欢望着老妇人,陡然间明白过来。曾夫人王氏称呼她“母亲”,那么此人就是曾夫人的婆婆,曾布的嫡妻。
魏玩魏夫人!
京城巨咖!
魏玩出身襄阳世族魏氏,弟弟魏泰是北宋著名的诗论家和家,她自己更是因尤擅词工,而被后来的南宋理学大师朱熹赞为“本朝妇人能者,惟魏夫人、李易安即李清照二人而已”。
是的,即使在同时代男性的视角下,魏玩也不像她的儿媳那样被称为“曾夫人”,而是仍以“魏夫人”这尊带有女性个人主义色彩的名号面对世人。
魏夫人在当下的词坛,至少能以一己之力与男性人群体中的婉约派分庭抗礼,更无女性词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因为,在如今这个大宋绍圣二年1095年,后世真假艺青年纷纷献上膝盖的一代词神李清照,才十一岁,刚刚随着被贬又起复的父亲回到开封城,离写下那句流芳百世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起码还有五六年呢
姚欢觉得自己果然只有一半灵魂穿了过来,与曾家瓜葛了这么久,竟然才反应过来,曾布固然算个青史留名的人物,他可还有个名字同样如雷贯耳的老婆呐。
还是怪自己不是宋词粉,在这个领域里,反射弧有点长
再看姨母沈馥之,她虽也自称除了写美食的词,余皆不喜,但身为开封城如假包换的土著,又怎会识不得曾枢相嫡妻的身份。
“民妇沈氏,见过魏夫人。”沈馥之从榻沿起身,向魏玩行个福礼。
姚欢见了,赶紧也要下床,魏玩一边冲沈馥之颔首致意,一边向姚欢温言道:“孩子,你莫动,好生让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