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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品了品,也对,当皇帝和当爹,看人看事的角度未必一样。
当皇帝,对臣子的提拔与贬谪,皆以是否有利于自己的施政为出发点。
当爹,选女婿的时候,往往就去看对方的家风家教了。
话题既然引到苏家,姚欢遂向孟皇后请教绍圣初年苏轼、苏辙兄弟被贬南方的细节。
孟皇后盯着案几,目光落在方才为唐国公主母子和端王讲解的几帧画上。
“姚娘子,画山水,视点不同,画法亦不同。自山前望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望远山,谓之平远。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则有明有晦。深远之意,重重叠叠,平远之意,则飘飘缈缈。臣子看朝局、看天下,有时就如观者望山,位置与心境不同,所见所思亦不同。官家登基、宣仁高太后临朝时,二苏兄弟一同在京为官的时间并不长。虽然宣仁太后有意任用苏轼为宰相,但苏学士做了一阵官家的禁中老师后,很快请求外放州府为官。”
孟皇后以丹青作比,娓娓说起她所猜测的苏学士不愿勇攀宰执巅峰的原因。
元祐年间,苏轼刚刚被起复翰林承旨,就有御史贾易、御史中丞赵君锡,诬告苏轼在神宗帝晏驾时,曾作诗庆贺。
这二人举出的证据,乃苏轼所写的诗句:“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按照两位御史的攻讦之辞,君王大行,举世同悲,人臣更应“泣血哭号”,苏轼竟然将哀信比作“好语”,描述野花、鸟雀都闻之欣然的场景!如此行径,人臣之义何在?
姚欢对这个故事倒是第一次听说。
她微蹙眉头,向孟皇后道:“苏学士的诗中写,今岁仍逢大有年……大有年是指丰年。元丰末年,苏学士是在江南常州润州一带为官。彼处种植的粮食,主要是水稻。倘若是两熟稻,第一次收割时节应在六月以后。而神宗帝弃天下而去,是在元丰八年的三月。苏学士作这首诗,最早也应是五月底六月初吧?此时离先帝驾崩已过了三个月,官家早已继承大统,那些刀笔吏怎地不说,苏学士此诗是贺新帝登基、苏湖大熟、国运兴隆?”
孟皇后赞许地笑笑。此女果然不像市井中那些庸众,会被刀笔吏们放出的弹劾之论左右了判断力。
她懂得怀疑。
“娘子说得没错,苏学士这首诗,名为《归宜兴,题扬州竹西寺》,恰是作于当年的夏日里。此诗,想来不过是为一次尽兴的游历而作,不料竟险些令苏学士再度身陷囹圄,好在宣仁太后斥责两位御史无中生有,此事方平息了。或许,这种还朝后无处不在的恶意,令苏学士对于在京为官已是意兴阑珊,他频频上奏,坚决请求外任。”
“哦,”姚欢垂目静思须臾,问皇后,“所以,其实整个元祐时期,苏学士主要任职于地方州府,并非元祐更化时的朝臣领袖。再者,民妇听闻,章惇虽素来是变法派,但他早年在乌台诗案时,还曾挺身而出,在神宗皇帝御前,为身陷囹圄的苏学士辩解,为何到了绍圣初年,章惇竟对已远离朝堂的苏学士,如此冷硬凶狠?”
孟皇后望向窗外那些被朔风卷起的落叶,缓缓道:“章惇此人,也未必天生阴毒。乌台诗案时的章惇,与绍圣初年时的章惇,所历全然不同。后者领受过整个元祐年间的凄凉命途,突然之间又回到人臣之极、手握影响君王生杀予夺之权时,怎么还会再心存恻隐?况且,苏学士为官几十年、每到一地都官声颇善,章惇乃用贬谪苏学士过岭南,来试探官家是否为了新法而不怕被指昏聩暴戾。”
姚欢默然。
她自然地联想到曾纬。
身逢此种朝局,曾纬选择进入仕途的手腕,以及进入仕途后的表现,也不算令人震惊。
毕竟,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男子中,有几人,能做到如苏颂这样精明而坚守底线?又有几人,能做到如苏轼这样,爱民的情感,比侍奉君王更炽烈呢?
孟皇后说完了苏轼,继续说苏辙。
“至于子由先生,他与其兄不同,进士及第后,始终身处宦场下僚。他哥哥已能做到站在前山观后山、明了云山深处的危险时,子由先生因为突登宰相之位,被一览众山小的错觉迷惑,于元祐末年试图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强硬反击绍述党,正好被章惇等人抓个正着,亦贬往筠州。”
姚欢若有所悟:“筠州在江西,未过大庾岭,比子瞻学士被贬的岭南,好些。看来章惇等人眼中,终究是子瞻学士声望更高,对子由相公的贬谪,不似其兄那般决绝。”
孟皇后看着姚欢,摇摇头:“并不尽然。”
她的声音低下来:“苏辙贬谪前,官居门下侍郎,宣仁太后曾命他查访一桩案子。此案涉及边军,苏辙为人谨慎,进展较缓,其间太后薨逝,他转为向官家奏报时,还提及,其兄苏轼赴任定州边关,亦发现相似情形。彼时乃元祐九年,可惜一个月后,官家就将年号改为绍圣,章惇这些变法派得势后,贬谪了苏辙,此案不了了之。但是,当年章惇要将苏辙与苏轼一同贬往岭南,官家却不同意,几易诏令,留苏辙在筠州,这些年让向太后赏赐苏辙女眷的宫中物品,也不算少。”
姚欢闻言,眼中毫无迟滞地泛上惊异之色。
涉及边军的案子?
她迅速地梳理了孟皇后话中的信息。
这位元祐皇后,看来的确颇受宣仁高太后器重,竟连副宰相领命暗查的事,都晓得。同时,皇后所言,再次证明,赵煦对于二苏的态度,和对其他元祐臣子的纯粹仇视态度,是不一样的。
目下是绍圣三年,若历史按着后世所记录的发展,再过半年,朝廷又会突然对苏轼、苏辙发难,将二苏再度往儋州和雷州贬谪。
这半年里,是又发生了什么触动新党神经的事吗?
触动的是谁?章惇还是二蔡?
……
庆州城。
圆月悬于中天,像这个世界上唯一光明的物体。
对于怀有秘密的夜行者来讲,月光有些太亮了。
但夜行者不能再等,他怕每一个新的白昼,都会带来变数。
马庆蜷缩在树后,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座小院。
弩手的视力总是超群,马庆借着月光,能看清柴门上残碎的缟素。
此景,或许解释了院落为何会荒芜。
家中的顶梁柱殁于疆场,妇孺只得另寻出路。
“这一路,老天也在眷顾我,没给我使绊子。”马庆心道。
倘使面前的院落中仍住着人,他也不知如何用最安全的法子,取到自己要的东西。
挪到三更响过,马庆躬腰,循着树干墙垣的阴影,进了院子。
(
第265章 难受极了
马庆挖得很小心。
因为他知道,自己将先碰触到什么。
而这处墙角,他也是熟悉的。
庆州与西夏南边的城寨一样,春天时杏花开得特别旺。大约老天爷觉得人间这片土地太苦了,偶尔发些善心,给风沙暗沉的边关,添些生机的色彩。
姚家这堵墙外,就长了两棵高大的杏树。
从六七岁时像松鼠般灵巧地爬上枝桠间,到情窦初开后静静地立于树下说话,杏树见证了两个孩子从身体到精神的成长。
马庆不敢多去想,他怕心口太疼。
心疼会令人恍惚,便做不成什么事了。
一声幽微的“叮”音,马庆手中的铁镐,不出意料地碰到了似乎是陶罐的东西。
挖到了!
马庆的神经刚刚一松,却陡然觉得咽喉被一只铁钳般的手臂制住。
几乎同时,冰凉的利刃尖端顶住他左耳下的脖颈处。
“莫用铁镐伤我,我的刀会比你的铁镐更快。”
身后的人轻声道,仍是这些时日来惯常的沉静。
马庆被那手腕逼得只能仰头。
他盯着中天明月,报以同样平和的语气:“你待怎样?”
邵清问道:“你是姚家何人?”
马庆道:“你在说什么?”
邵清道:“进到庆州的第一天,你就深更半夜来姚家,为何?”
马庆反诘:“你又是何人?邵郎中,你不是大宋朝廷派到西军的医官么,怎地盯着这个院子?”
“我是姚娘子在京中的朋友。”
马庆微微一抖,却不说话。
邵清感到马庆绷紧的肩头似乎松弛了些,倏地收臂撤刀,退开三四步,将匕首横在自己胸前,对那个背影道:“你不说,那我来猜。你不是西夏的汉人,你本来就是宋人。”
马庆依然沉默,但他缓缓站起来,起身的同时,将手中铁镐轻轻放在脚边。
邵清顿了几息,又道:“刘阿豹的弩机,原是你所用。行军时有几日,刘阿豹出账看蹴鞠,我去晒药,你动过散弩,但只动了那个刻有歡字的断柄。若你只是要探得弩机关窍的夏人,为何不动其他部件?”
马庆终于回过身,看着邵清:“你做医官当真可惜了,眼力好,夜行无声,手上功夫还如此了得。真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郎中,你应该为朝廷做探子才是。”
邵清辨出对方口吻中的嘲讽,轻叹一声:“你其实不必藏着你的庆州口音。你,不止一次,睡着后,用庆州口音,唤过两个字,欢儿。”
马庆一怔,颓然地低头。
邵清侧耳听了听院外,并无异样。
他也将柳叶匕首放下,步到马庆身边,望向坑中。
“这是酒坛?”
“是,当年姚官人埋下的,说是等我俩成亲那日,这坛酒,必是庆州城最好的杏花酿。”
邵清道:“姚官人到京城的第二年,就过身了。”
马庆倏地抬眼盯着邵清,满脸疤痕在月夜里显出鬼怪般的恐怖,目光却透出凡人才拥有的关切之情。
“欢儿呢?她继母可有苛待她?她,嫁人了吗?”
“她姨母待她很好,我离开京城时,她没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