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宋朝陵墓皆零落,嫁于文人胜帝王。
“妾”在此世,说到底也只是时代特色的人际关系产物,不能被一味地污名化,但去日未久的不堪经历,又让姚欢忽地想起了另一个女子,曾纬的妾,晴荷。
纳妾者之间,妾与妾之间,又是多么不同啊。
有的是结为患难知音,有的是视作利益工具。
……
一纸新词化作灰烬后,苏轼转过身来。
“孩子,若你与邵医郎,去岁就来到惠州,该多好。”
老人望着姚欢,平静说道,真实的苍凉尽在言语中。
他旋即却又自惭地摇摇头:“还是应怪我,钻在圣散子方中出不来,
晚辈们不知如何应对的默然,令苏轼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凄怆之意。
他拍拍手,缓缓起身,眉间深深的“川”字纹,舒展了些,与儿子道:“三郎,你今日,是该带他俩个,来此处。”
“父亲何意?”
苏轼的目光在邵清和姚欢的脸上拂过,眼里显了慈和之色,向二人道:“元丰七年,朝廷来诏,准我自黄州迁往汝州,但那年七月,我与朝云的儿子,夭折于途中。其后一路,颠簸疲累都是小事,丧子之痛才锥心刺骨。冬日到了泗州,朝云听二十七娘(即王闰之,苏轼第二任妻子)说起,我有老友在彼处,便提议我去拜会。我意兴阑珊,朝云泪下,自责是她终日哀伤思子的模样,让我亦沉湎悲戚。我便携她一同去寻老友刘倩叔,同游南山。”
老人说到此处,邵清已了然。
苏轼扭头回望王朝云的墓碑道:“若非子霞(朝云的字)坚持,泗州南山的溪摊边,又怎会留下老夫的一句词: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过亦恍然大悟,噙了嘴角,附和父亲道:“儿子月前从广州回来,听到邵兄与姚娘子的名字,就想,竟有如此巧合。”
“清、欢”二字与苏轼名作《浣溪沙》相合的梗,姚欢早已听从姨母沈馥之到苏颂,再到端王赵佶,念叨过,倒是邵清自己,即使与她表白后,亦未刻意提起。
今日,姚欢方晓得,那阙《浣溪沙》背后,竟有如此故事。
她与邵清对视一眼,二人会心,趋步上前,向朝云墓俯身拜谒。
……
年轻人们陪苏轼回到城中,一路上不断有捧着药碗的人,向苏轼道谢。
惠州百姓只道,这一回抗疫救命的新方子,亦是苏公教给州府的。
苏轼坦然,指着跟在身后的姚欢,周知众人,功劳应归于这朝廷派来试种胡豆树的小女郎。
待见了惠州知府詹范,苏轼更是直言不讳地提出,应提请广南东路转运使向朝廷报文,为姚欢申要嘉赏。
詹知州连声应允,赞道:“确是难得,区区一女子,有此奇招。”
姚欢晓得詹范是个清正的父母官,对苏轼也厚待,听闻“区区”二字,她也只是瞬间觉得刺耳。
时代观念的局限罢了,与其不忿,不如提些建设性的法子。
“詹知州,倘使朝廷真有赏赐来,民妇愿尽数献于州府,唯求州府再募集些资财,设女学,让州中女娃娃,亦能识文断字。”
“哦?”詹范没想到她提这个要求。
姚欢道:“圣散子方治疟与黄花蒿治疟之辨,归根结底,无非是求真的过程。若民妇的母亲不认字,便不会识得葛洪的方子,也不会说与民妇知。故而,求真的前提,是有识。女娲造人,男女各半,倘使女子能入学,能识字,能从经义文章中明白为人处世、积财修德、应急救险的门道,能懂得如何求真,不也能为州内的太平阜盛,出一半的大气力吗?”
她话音刚落,苏轼已朗声赞道:“这女娃娃说得有理。詹知州,回头老夫亲自去找广惠二州的富户们,上门化缘,卖字换钱,给州里建女学随个份子。如何?”
……
入夜,惠州官驿深处。
姚欢照着向惠州土著阿缨学的方子,做了一碟梅菜煮豆腐,两碗虾酱蒸饭,并一盆胜瓜鸡蛋羹,无油简素的三道,大病初愈的邵清,容易克化些。
二人吃完,姚欢点好熏蚊子的艾草,又陪邵清下了几盘棋,瞧着是戌末时分了,便要去隔壁歇息。
邵清却拦住她,问道:“你方才进进出出地,看到今日驿馆里,住进公家的人了么?”
姚欢摇头:“伏天又大疫,谁往惠州来。苏公和三郎,午后也回罗浮山了。”
邵清看看外头,道:“你将房门关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姚欢疑惑地起身,掩上房门。
再回头时,竟看到邵清在宽衣解带。
第315章 交底(下)
“这些伤,有的是狼咬的,有的是狗咬的。”
“狼咬人,顶好一口咬死,所以就算我趴着,它扑上来,也是直接往后脖颈撕咬,一块肉便没了,长十几年,也长不好,凹进去一片。”
“狗咬人,不过是听着主人的吩咐,将人拖住,不许他逃,所以咬在腿上,都是牙洞。”
昏暗的松脂灯下,邵清露出脊背,然后是小腿。
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肌肉最为紧致的部位,本该好看的曲线和光洁的皮肤,被即使愈合多年、仍崎岖丑陋的伤口替代了。
姚欢清楚,眼前的男子,绝不是表演型人格。
他上一回,使用这样细致的描摹方式,还是在汴京竹林街的饭铺里,与心爱的女子倾诉自己在边关的思念。
姚欢伸出手,去抚摸脊骨一侧的蚯蚓似的疤痕,静静地等邵清说下去。
邵清感受着女子手势里的温柔与克制。
他曾经想,他和她灵肉相融的前一刻,总是要裸裎相对的时候,自己应该给如此醒目的伤痕,编织怎样的理由呢?
但这些日子,二人的爱悦之意,越是从点滴晨露聚积成已能顺势前行的山涧,邵清越是酝酿着,向姚欢和盘托出身世的冲动。
重病中用契丹语呼救,病愈后看到苏轼祭奠朝云,这两件事,促使邵清下了决心。
前者令他心腑惶惶,他实在做不到,对姚欢这样性子纯澈的爱侣,在原则性的渊源上,继续有所隐瞒。
而苏公在孤坟前唱词的那一幕,更让邵清想到了自己的宋人父亲与辽人母亲。
灯影里,邵清回过身,执紧了姚欢的手。
“我是半个辽人。”
……
宋熙宁四年,辽咸雍七年,来到辽国“南都”燕京城的大宋访辽使团中,有一位二十三四岁、眉目清润的男子。
他姓赵,往上追溯的祖辈,乃太祖皇帝打天下时带在身边的同族兄弟。但到了大宋的熙宁年间,莫说是太祖一脉,便是太宗这一脉,就算正经宗室子弟,亦不被允许科举入仕,更别提赵家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祖上远亲了。
沾不上赵姓的光、家境清贫的小子,却自幼展露音律天赋,因琴艺优异,成了宣徽院下辖内教坊的一名乐师。
出访燕京城、在外交宴席上弹奏的赵乐师,被一门极爱南朝音乐的耶律皇族,暂请留燕,于府中教授琴音。
辽国的皇女与宗室女封号制度,与大宋相同。留下赵乐师的这一门耶律氏,算得亲王,因得耶律洪基宠信,长女竟能被进封为公主,次女耶律卿云亦早早就得了郡主的封号。
北朝的郡主,爱上了南朝的乐师。
然而这桩可以碾压那些丑陋的政治婚姻十遍的美好情事,却不见容于郡主的家族。
不仅仅因为地位的尊卑,更因为,一年后,辽国鹰派权臣、铁腕副相杨遵勖,开始就宋辽边界问题,向大宋挑衅,宋辽在澶渊之盟后的睦邻关系,第一次出现下滑。
耶律卿云不管不顾地与赵乐师出走燕京城,却在进入宋境前,教父亲的亲军追上。
郡主的机敏,令她帮助情郎逃脱了,自己则被擒回了燕京城。
……
“母亲在燕京的耶律王府里,生下了我。外祖父不许我活下来,外祖母以死相求,才保住了我的命。我五六岁的时候,外祖母故去了,外祖父让母亲嫁给萧家,她不愿意,外祖父对我又起了杀心。狗来追我,咬我,我跑不掉,被绑住,我听到母亲在大哭,然后是我的养父赶来救了我,抱着我去求外祖父,他要娶母亲,也要抚养我。我从此以后,就变成了萧家的儿子。”
“我姓了萧,养父对我们很好,母亲却仍想逃走,来宋境找我的生父。她带着我又出了燕京城,穿过闹饥荒的平原,进入豺狼出没的山林,要不是养父来寻,我终究还是会命丧狼口。”
“少年的时候,有一阵,我怨恨母亲,觉得她疯了。这些年,我开始明白,她没有疯。”
邵清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看着姚欢,想从她的瞳仁中,阅读她此时的神思,作何反应。
片刻前,姚欢甫一听到“我是半个辽人”这句话,当然是震惊的。
但这震惊没有持续多久,更未加码慌张、抗拒、愤怒、试图告发等毁灭性的情绪。
此刻,她坦然地盯着邵清:“你说得对,你母亲没有疯。朝云娘子那样年轻,又有苏公和苏夫人安排另外的好人家,她仍然从黄州到惠州,不离不弃地跟着苏公。她这是疯了吗?你母亲,与她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
姚欢捧住邵清的面庞:“不是她们疯了,是这个时代在许多个瞬间,疯了。党争,战争,不管是宋人还是辽人,或是你在边关见过的那些西夏人,张口就来的血性二字,其实要么为了自身的飞黄腾达,要么为了转移治下的内政危机。烙在骨子里的权欲,大伪似忠,振振有词,幻想着从个人到王朝,都能迅速地达至霸主巅峰,浑不顾,人性本源的自由与善良,才弥足珍贵。”
邵清稍稍有些迷茫地看着姚欢。
她的用词,有一些,听来是那样奇怪。
她的眼神,她说这话时的语气,也是崭新的。她的模样,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小小青蛾,蓦地不准备隐藏了,从茧里大胆地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