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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只深吸了一口气,就窜出去,抓起那把腰刀。
她的右掌刚刚握紧刀柄,十余步外,邵清大约因为方才左臂挂伤,两招之间滞顿了一息,被对手翻身压在地上。
目睹两个博斗者僵持间,姚欢觉得自己的脑子是空白的,不再有瞻前顾后的思维,来干扰视线的一往无前。
目光引领着她,令她好像一支简陋却无法后防的鸣镝,又如捕猎中面对猎物露出薄弱部位的猛兽,笔直地往那片背脊冲过去。
“啊!”
契丹杀手凝神于身下的劲敌,哪里料到后心遇刺,肩头本能地一颤,指力腕力皆是一松。
邵清急喝一声“欢儿你后退”,言语间已制住对手的右腕,肩胛处和腰腹处骤然发力,抬起上半身,借势将对手反压下去。
姚欢只接收丈夫的指令信息,不及拔刀,呼地往后跳。她毫无格斗中步伐章法的底子,脚尖脚跟绊来绕去,退不得几步,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好在胜利的画面很快展现于眼前。
邵清终于将契丹杀手摁在地上。
杀手后背上那把被姚欢匆忙间扎入一半的尖刀,在邵清的男性气力下,“噗”地一声,尽数没入契丹人的胸膛。
眼见得情势突变,马植身无武技,手无寸刃,却惊怒至极,扯下宗宁背上的大角弓,直往坐在地上喘气的姚欢扑去,疯了一般将弓弦勒上她的脖子。
不待姚欢撕打挣扎,邵清已跃过来,钳制住马植的大臂与前臂,使力一扭,马植关节错位,惨叫着软了手。
邵清拖起姚欢,揽着护着疾退十余步,盯着没有还手之力的马植,以及那吃了致命刀伤、仰躺在地不再动弹的第二个契丹杀手。
正在此际,林间竟又传来悉悉簌簌的动静。
邵清还在紧张地思虑,是野兽还是马植的后援时,有年轻男子的喊声响起来。
“林牙,世子在这里!”
……
“清儿,你看起来,完全是个宋人了。”
辽国南京留守耶律淳最重要的契丹族文官伙伴——萧思惠,望着数年未见的养子,语气平静地,操着汉话,作出上面这句评价。
在辽国南面官职体系内,执掌文书制诰的翰林院各级官员,契丹语叫作“林牙”。萧思惠是南京总知翰林院事,因而属下们都称他萧林牙。
邵清对于养父的从天而降,显得不知所措,又在呆懵中,下意识地将姚欢搂得更紧了。
萧林牙瞥了一眼姚欢,继而盯住了邵清的左臂,微微侧头,对身后一个竖着发辫、劲装打扮的女子道:“有劳叶大娘子,给清儿的伤处敷点药,裹一裹。”
叶柔的姐姐,叶蓉,忙走到邵清身旁,先与姚欢点个头,姚欢忙从邵清挣脱出来,轻轻翻卷起丈夫的衣袖,托起他的胳膊。
叶蓉借着月光,凑近看清刀痕处,用绢帕小心地拭去渗血,掏出个牛皮缝的囊袋,往伤口上撒金疮药粉。
一边撒,一边歉意深深:“世子,对不起……”
萧林牙开腔道:“清儿,是我发现叶大娘子南来的,我带人跟到了白沟那头,截住她问了,又命她带我过来寻你。此事你不能怪叶大娘子,她难道敢骗她的萧伯伯吗?”
邵清低头不语。
萧林牙将目光一转,投向瘫坐在地的马植,冷冷道:“你看着面熟。”
邵清这回开口了:“父亲,他是马宣副的儿子,叫马植,女真质子在燕京城,便是住在马府?可今日,他要杀女真质子。树下那个已经死了的商户,是耶律节郡王侍妾的哥哥,姓杜,也是杜宰相的远方亲戚。方才我听马植吩咐手下的意思,似乎要作出质子与姓杜的互相争斗而亡的假象。”
地上的马植,心头的震惊比方才更炽烈的数倍。
在燕京城的贵胄宴饮中,马植远远地见过萧林牙。萧林牙是契丹后族一脉的萧氏,又总领翰林院,常随耶律淳北上向辽主面陈国务军机,莫说是南院的汉人宣徽副使,便是南院的汉人宰相杜公谓,实际地位亦不如这萧林牙。
马植盯着邵清,这片刻间毁了他一番大筹谋的宋人混蛋,叫萧林牙“父亲”?他娘的,这是个契丹人?
萧林牙的亲随,巡视一番,禀报说,地上两个、树下一个,都已经死透了,骡背上的少年只是昏睡着。
萧林牙走到马植跟前,居高临下道:“说是马宣副家,我就晓得了。女真质子,完颜部的长孙,到了燕京城后就住在你家。郡王将他安置给汉官看着,也是怕契丹人欺凌于他,惹来麻烦。这几年,我始终听你父亲说,女真小子与你家处得不错,太太平平的。你为何要杀他?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指示?”
马植不予理睬,好像灵魂已经游离了自己的躯壳。但他心中对于萧林牙最后一句,着实更生恨意。听起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契丹大臣,好像把他马植,只当成负责奉命行事的鹰犬来质问。
正僵持间,萧林牙的亲随禀道:“林牙,骡子上的小郎,醒了。”
第344章 萧林牙
在迷糊昏睡中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完颜宗宁,看着眼前人,活的,死的,熟悉的,陌生的。
他最关心的还是马植。
“嗣哥哥,我们遇到强盗了吗?你的手……”
宗宁向马植走去,药力的余威让他走得踉踉跄跄。
姚欢的声音响起来,嗓门不大,但口吻毫不客气:“宗宁,你惦记着他的胳膊,他却惦记着要你的命。”
宗宁止步,盯着姚欢。
姚欢道:“我和夫君,撞见他的手下杀了杜京山,然后他带着你出现了,要杀你,我夫君现身问缘由,他便要连我们一起杀。”
宗宁惊疑又茫然。姚娘子说的汉话,一点也不晦涩,每句他都听得懂。
但听懂,和相信,是两回事。
宗宁拧着眉,不知所措地伫立原地。
此时,这位少年最期盼的,是马植怒喝驳斥,然而,坐在地上的嗣哥哥,一言不发。
宗宁又去打量马植身前的中年人,好像这样,就可以暂时令他从不愿去面对的事实中抽离。
宗宁很快认出了萧林牙。这个契丹重臣,在燕京城很有名,契丹子弟们都将祖父辈们的议论拿出来咀嚼传扬,说萧林牙,不像契丹人,倒有些像当年那个征服了帝、后两族的汉臣,韩得让。
萧林牙将眼中的锐色收了收,语气平缓和煦地问宗宁:“你是阿骨打的长子吧?看起来,你被他药昏前,和他并无私怨?你也不晓得他为何要杀你吗?”
宗宁左手抚胸,向萧林牙简单行个礼,又给了一个闷闷的“嗯”,目光再次落到马植面上时,竟然仍抱有期许,等着对方有所回应似的。
这情形,令姚欢不愿再藏鲠在喉了。
她决定刺破这糟心的面纱。
“马植,杜京山和契丹皇族、汉官贵胄都沾边,女真人又对辽国积怨渐深,如果让完颜部认为宗宁是杜京山杀的,你再去与阿骨打跟前,添油加醋地说一些宗宁在燕京城所受的欺凌,正好撺掇阿骨打暗中反辽,是不是?女真人勇武团结,但如今兵戈军饷都不算充裕,所以你撺掇完了,准备找谁资助他们?是找辽国有异心的贵胄,还是找宋人?”
姚欢的口吻里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但话语的内容本身,往往才是最大的刺激。
马植的模样,终于从低着头的冷慢,转为抬头看向姚欢的惊诧与狠戾。
“姚氏,你也不是宋人吧?你和你夫君,都是契丹人吧,你们这两个奸细!”马植一字一顿道。
姚欢并不恼,掂量着对方话中的鄙夷,觑着马植继续道:“你这样讲,我就明白了,你要给女真人联络的金主,是宋人,对不对?让我猜猜,你想让大宋资助的女真人强大起来、攻打辽国,取而代之成为北方霸主。然后呢?女真人回报给大宋什么?给马匹还是给土地?马植,你能不能功成名就,我不晓得,但你对宗宁使这样阴损无情的手段,难道比你口口声声比作豺狼的去女真部鱼肉欺凌的契丹使者,好到哪里去了吗?”
姚欢最后一句,激怒了骄傲的男子。
马植完全丢弃了方才那副“鸿鹄不与燕雀论短长”的自尊,吼道:“你一个贩浆卖锅的商妇,懂个屁!幽云十六州,汉唐故地,能从北虏蛮夷手中,重归汉人治下,这是何其重于泰山的大义之事!”
姚欢心道,果然如此。
马植此人,第一次亮相于史料,是十来年后的宋徽宗政和年间。已成为赵佶御前红人的枢密使童贯访辽,马植密会童贯,献上宋、金联盟灭辽的所谓大计。此后的十五年间,发生了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建立金国、宋金联合攻打辽国等事件,大宋糟糕的外交方式与溃败的军事力量,全面暴露在金国眼前,终于,金国在灭辽后挥师南下,直取汴京,北宋灭亡。
没想到,原来后人记录的,只是大片的下半场。而大片的上半场,竟是从哲宗时代就开幕了。
姚欢向马植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乃诸葛孔明再世,作出了比隆中对那样的山河大策还要精绝的奇谋?幽云十六州的汉人,大宋的汉人,你挨个儿问过了么?他们亲口告诉你,他们放着如今百多年宋辽息战的太平日子不想过,盼着快点儿重新打仗吗?就为了幽云十六州的皇帝从姓耶律改成姓赵?怎么不改成姓李更正宗呢!”
马植已被蒸腾的意气点燃,正要争辩,萧林牙开口道:“马植,有一事,本来你此番回燕京城,就能得知眉目了。你屡试我大辽进士科不中,你父亲颇有些着急,寻了我与杜宰相作举荐,想让你凭门荫,去北苑光禄寺任职。”
马植闻言,怔了怔,戾气并未消减几分,傲然道:“我有瑜亮之资,不劳他马宣副问你们讨那微末礼官来做。”
萧林牙摇摇头,俯下身去,似乎要如长辈那般,再对桀骜不驯的子弟教诲几句。
然而霎那之间,却见寒光一闪,马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