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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少说值一千贯,那秦州籍的牙人,在开封自打进了地屋牙行起,就是既有保人、又缴纳行费的。行会教习不严,出了此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又不是山贼草寇,本就该出面收拾,无非不告不理罢了。现下有朋友帮着理论,牙行从这些年的保金里拿出八十贯来,不算多。”
沈馥之听了,瞄一眼陪坐在下首的外甥女,心道,这小丫头,看不出来,自打寻死不成、被救回来后,活脱脱变了一个人,比我还精,悄没声儿的,就借了外人的力道,去剐了些钱财回来。
当然,这本来也应是她姐弟二人的一部分。
只是,区区蚁民,要去开封府打官司何其容易?那对狗男女不知所踪,能出得起上千贯买宅子的下家定也不是等闲之辈,保不齐就与官府的人熟络,要不怎地过户、改税名、盖契印能如此顺当。
沈馥之本也不是吃亏故作大度的性子,不过有自知之明和行事理性罢了。那日杨翁带着汝舟投上门来,她就想了一夜,要不要用用曾府的关系,去开封府公廨闹一闹。
熬到天亮。她细细一品,使不得。
人要脸,树要皮,没落人家也有没落人家的面子。为苏学士的二公子向曾府开口留人,彼等仕宦圈里说起,尚能认可沈家后人就算沦落商肆也有几分清骨侠气。但若再去借个威势来为自家讨债,岂非显得市侩贪利了些。
大不了,那恶妇的崽子,我沈二帮外甥女先养着就是。
沈馥之没想到,十天不到,自己当成暂时无解的事,竟然峰回路转。
做买卖的人,信奉苍蝇腿儿也是肉,更何况,百八十贯呐,都快赶上骆驼腿了。
“邵先生帮大忙啦!不然,俺和大娘子两个妇道人家,也就是做做炊事讨生活,去牙行要说法的事,哪应付得来。”
邵清道:“二嫂过奖,在下未出什么大力,帮着转圜的,主要是上回姚娘子见过的那位冯三郎。他数年前就帮苏门郎在开封说合过宅子,地屋行里很有些名声。”
“苏门郎?可是苏学士之弟,子由先生?”沈馥之惊诧又起。
子由先生,就是苏辙,苏轼的弟弟,因也是旧党,这几年高太后临朝,苏辙官至门下侍郎。不过如今天子亲政,苏轼去岁因上书言事被贬去惠州,坊间都传,子由先生这门下侍郎只怕也保不住了。
但听邵清道:“正是子由先生府上当年相中的牙人,请二嫂和姚娘子放心他行事的作派,与行首行副们上报此事时,说的都是面上的规矩和道理,绝不会提及旁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馥之省得,莫再多问过程的细节。好比此前她帮明月楼于德利运作的那件事,不也是做个好姿态、拿些钱出来安抚了苦主嘛。
不过,今日这仿佛天下掉下来的八十贯,同时也勾起了沈馥之身为家长的另一份直觉。
这又会治病又会教书的邵先生,他很闲吗?
怎么自从汴河边偶遇后,他总是每隔几天就出现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帮的忙大。
他该不会真的对欢儿动了心思吧?
方才言语间,沈馥之偷觑了好几次外甥女的眼神。
这丫头的眼睛呀,是水做的,有时候清澈到根本藏不住东西,有时候又幽深到教人琢磨不透。
但此刻,沈馥之再次确信,外甥女投向邵清的目光里,没有微风乍起吹皱涟漪式的崇拜。
沈馥之所在的饭食行,偶尔发起的同行聚会,商讨怎么不叫猪行、鱼行、菜蔬行、米行乱涨价,沈馥之看到的那些同行间彼此谋划的目光,就如姚欢这般。
哪来的绵绵缱绻之情哪,倒像一群人合作愉快。
果然,姚欢接下来开始谈礼尚往来了。
“姨母,邵先生,我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若说错了,你们别笑我。冯三郎那里,我想封五贯酬金,劳烦邵先生转交。”
邵清嘴角一松,温言道:“这个数目正合礼数,在下先替冯三谢过姚娘子。”
姚欢又道:“好,明日我便携了美团去银铺,兑几贯钱出来,还有汝舟去先生私塾的课资,一并送到府上。”
月华如水,正是灭烛怜光满的仲夏夜。
姚汝舟拿着根蛐蛐儿草,借着月光,逗弄池子里爬上瓦砾的小龙虾,一声不吭有两三炷香的时间了。
姚欢在灶间帮美团收拾好明日要去饭铺试水的鸡爪,房里未寻到弟弟,来到院中才看到他。
她走到他身后,蹲下来,辨出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柔声问:“汝舟,怎地窝在此处,也不怕蚊子?”
姚汝舟瓮声瓮气地开口道:“阿姊,我不去邵先生的私塾,阿姊给俺在附近再寻个先生吧。阿姊方才和姨母说,那八十贯里,有四十贯是分给俺的。杨翁说过,开封城里请个教童子的私塾先生,每月至多两贯,阿姊把钱给俺,俺自己去找先生。”
姚欢笑道:“你才几岁,主意这么大,你倒说说,邵先生如何教不得你?”
汝舟撅着的嘴又抿了抿,想脱口而出什么话,终究又忍下了。
沈馥之揣着一个卷轴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心头嘀咕:这乳臭未干的拖油瓶儿哪,心思鬼精鬼精的,没准也和俺一样,瞧着邵先生不一般。他是怕邵先生做了他姊夫、阿姊就再也顾不得他呐。
因上前将脸一沉,冷了嗓子教训汝舟道:“牛犊子,犄角还没出来,就要与俺们对着干?今日邵先生告辞时,唤了你一句哥儿,你浑没听见似的,撒气给谁看?老娘告诉你,俺且不管你姓啥,住在俺沈家,就得听俺这一家之主的。私塾之事,你阿姊安排得很好,邵先生肯教你,是你的福气。四十贯钱俺们扣着,你若是在邵先生处冒犯他一回,俺就让你阿姊扣去一贯钱。听仔细了没?”
汝舟越听越难受,又气又怕,终于小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姚欢有些心疼。
捡个流浪猫狗,养几天还有感情了呢,何况是个跟在自己身后“阿姊”、“阿姊”叫个不停的萌娃。
沈馥之却将姚欢拽往东厢书房里。
“睬他作甚,哭累了自会停下。”
沈馥之不耐烦地说了句,关上门,将灯点了,坐在书案前,定定气息,才换了览宝似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卷轴铺展再案几上。
姚欢乍看那龙飞凤舞的书法,一阵发怵。
娘来,又要认繁体字。
再一瞧,松一口气。
高高低低的一串儿字,她都认出来了。
“日啖鸡脚三两斤,世间何须扬州鹤”
第四十一章 苏迨写的招牌
姚欢刚要脱口而出“这不是苏学士的日啖荔枝三百颗”句式嘛,猛一想,不对,自己这是后世人的视角。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乃苏轼被贬惠州后所写,按照姨母所说,苏轼去年才出京南下,往惠州去,自己还是别自作聪明,万一时间上略有差池,徒惹听者疑虑就不好了。
她只抿嘴一笑,向姨母道:“这字真好看,这句话的意思是,吃了俺家的鸡脚,还要什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吗?”
沈馥之并不掩饰自信:“只要东西做得好吃,口气夸得大些又如何。欢儿,你可知这幅字是姨母向谁求来的?”
姚欢知趣地摇摇头,一脸愿闻其详的神色。
“是苏学士的二公子,苏迨苏仲豫。三日前,他亲自来咱们的饭铺道谢。”
姚欢道:“苏二郎知晓姨母辗转求了曾家?”
沈馥之道:“曾家给孙子娶妻一事上,的确有些仗势欺人,这原也是朱紫人家的惯常作派,不稀奇。但曾枢相既然答应了帮苏二郎留在京城,必不会食言。”
她顿了顿,换了斟酌之意又道:“不过,曾家会教苏迨知晓,更是意料之中的。”
姚欢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沈馥之为何这么说。
曾布此人,以改革派宰相王安石的心腹起家,又被宋神宗在市易法事件中利用来打压过于嚣张的新党。
然后,鸟尽弓藏,神宗把脸一抹,任由新党“清理门户”、贬逐曾布离开权力核心。直到神宗驾崩、赵煦登基,赵煦的祖母、神宗的母亲高太后把持朝政,曾布因为攻击过改革派的市易法,又被保守派高太后和司马光看中,起复回京。司马光让曾布修改那些已经实施的新法,遭曾布拒绝,于是再次将他外放。
直至小天子亲政,曾布才终于迎来的仕途的真正春天。
在一连串白热化的新旧党争中,曾布虽为王安石门下,却受到主导变法的神宗和新党伤害最大,幽深的帝王之术与残酷的政治斗争,给了他深刻的教训。
即便如今他受到新天子赵煦的器重,焉知这不是重复当年先帝神宗的制衡之法,用曾布来制衡章惇呢?
为苏家说话,曾布总的来说没有太大忌讳。当年苏轼差点儿死于乌台诗案时,曹太后就说过一句“圣朝不可杀名士”。
苏轼是名士,他那个身为欧阳修孙女婿的二儿子苏迨,堪称小名士,曾布本来就要与章惇、蔡京这种鸡血新党划清界限,替旧党小名士在天子跟前说句话,正合适。
但谨记不要再做小白兔的老狐狸曾布,也知圣意难测,尤其当今这小官家赵煦,被祖母压制了这多年,从前上朝时只能看大臣们的屁股大臣都向帘幕后的高太后奏事,这皇位上的原生伤害,或许令他在今后的岁月中都无法理智地处理君臣关系。
故而,曾布必须对外披露沈馥之,主要是披露沈馥之背后的那位先人沈括。苏沈旧情,在后人之间延续,市肆商妇亦有侠义热肠,曾枢相慨然出马进言这些笔墨,渲染到位,曾布才能免于被政敌攻讦“主动同情旧党、坏官家名声而立自己牌坊”。
沈馥之待姚欢从若有所悟中回过神,继续道:“那日俺在饭铺后头,与苏二郎说叨了好一阵。唉,他也是从小坎坷到大,幼时就已跟着苏学士颠沛流离,前几年总算在京城安顿下来、与欧阳学士的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