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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氏今日,先惴惴不安,再出手泄愤,继而看了一出了不得的大戏,此际兴致勃勃地将瓜吃撑之际,才蓦地醒悟过来,这毒妇多半已罪涉谋逆,自己必须坚决地表明,丈夫与她绝无旧情复燃。
向氏遂冷笑道:“张氏,你莫诓我,词笺都是外子亲手给我的。”
说着便从跟自己进宫的曾府小婢女挎袋中,翻出五六张桃花瓣儿的薛涛笺,向赵煦道:“官家,我夫君忌惮此女如今是六尚局内官,更是官家仰仗的内廷帝师,故而不敢对她的挑逗之举端然拒绝。但我夫君对她又厌憎又无奈,否则,怎会一进内宅,就将这些东西与我看。我一个妇道人家,并无旁的牵挂,只想着心疼夫君,故而今日豁出去,进宫陈情。”
张尚仪闻言,脸上的表情越发古怪起来。
似笑却像愁,似愁却像笑,又仿佛与悲喜皆非之间,带着一丝庆幸,以及一丝砌砖铺路的沉吟之色。
姚欢不想给她思考的机会,上前盯着她问道:“枇杷核与苦杏仁里,都有毒素,加热则毒性大减,你便看中了无须加热、且本就有胡豆苦味的提拉米苏,对吗?这种毒,不似砒霜那般遇银针变色,更不像砒霜那般剧烈,与剂量和摄入之人的体格年纪有关,所以你们不怕毓秀阁的成年内侍来试菜。但皇子殿下不到四岁,又本就在病中,体轻体弱,吃后恐怕凶多吉少。昨天,你让我夫君带枇杷回府,你不但要加害皇子,还要嫁祸于我们夫妇,对不对?”
张尚仪笑起来:“对,也不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们夫妇,真的琴瑟和鸣么?你要不要回去问问你夫君,你婚后无所出,又不让他纳妾,他正好借你的手,除去小皇子,一来为他侍奉的简王铺路,二来,你是为端王办事的,嫁祸于你,就是让朝堂上下认为是端王的歹毒心思,储君之位,非简王莫属咯。”
姚欢心里暗骂一句,此人果然与那玉娘完全不在一个段位上,就像她上辈子做审计问话笔录时所遇到的老狐狸高管一般,能在电光火石间,理顺思路、反咬一口。
这毒妇当然知晓这些话,她姚欢绝不信,都是说给太后与帝妃听的,或许,还要说给这院子里里外外、或许藏着的耳目听,设法通风报信。
姚欢遂转向赵煦,郑重道:“官家,张氏狗急跳墙,顺手罗织构陷,污蔑我夫君,不是此刻要辨析的紧要之事。当务之急,是查明小皇子的重病,与这块绿锦,是否有关。”
赵煦面色铁青地点头道:“姚氏,你查给她看。”
此际,活兔子、风炉、醋盆、罗帕,都被宫人们搬来,放到毓秀阁的院子中央。
第385章 恶的土壤还是离开吧
一块由裁造院刚刚送到毓秀阁的烟绿色锦帕,和那块从鸠车里扒出来的疑似“巴黎绿”绫罗,被姚欢各剪出小块,分别浸入两碗醋中。
浸的时候也有讲究,一半在内,一半搭在外头。
这醋,是宫里以麦子自酿的白醋。
两年前,姚欢献上了蒸馏法制酒的方子后,宫中的酿造院做醋,也用上了比较纯的酒精。白醋刺激性大,去腥一流,还不影响浅色水族的色泽,因而御厨们平素做鱼虾生脍时,特别爱用,如今就连各位妃嫔美人的阁子里,也常备着。
片刻后,两块锦缎都被姚欢取出,摊在木盘中,给赵煦等人过目。
普通的锦帕色泽依旧,只是洇了浅浅的醋渍,白醋本身也并无变化。
而鸠车那块,堪堪这点功夫,竟是褪了不少绿色在白醋里,俨然将那浅黄色的白醋,染成了翰林院画师洗过画笔的绿色颜料水一般。
姚欢又剪碎一些鸠车绿锦,放进风炉上的陶锅里,略加水,寻了远离众人的一处小小石窠子,点燃风炉下的炭,然后将关着两只小兔的笼子放在石窠子外头。
甫一闻到若有若无的一丝蒜臭,她便立即离开,退回到院中。估摸着差不多了,她才唤上梁从政,二人皆用帕子捂着鼻子,去石窠子查看。
并不缺少氧气的小兔子,却已经腿脚抽搐,濒死的模样。
“官家,那鸠车的锦帕里,怕是有砒霜。”
梁从政回到赵煦跟前,禀报道。
他是老资历的内侍,伴君多年,为天子安危之计,从御药院亦习得一些毒药知识。
有蒜臭,又在熏蒸后能这样快地毒倒兔子的,应是只有砒霜了。
古时的砒霜,是不纯的三氧化二砷,近代欧洲的剧毒染料“巴黎绿”,所含的是亚砷酸化合物,但目下,姚欢已经没有必要去和这些古代宋人,细究砷的化合形态了,让他们亲眼看到锦缎有毒,已足够。
姚欢遂点头道:“太后,官家,贵妃,昨日我夫君回宅,说起殿下的病症,我就疑心是丹药中毒,可是殿下并不服丹药。我母亲当年,与我讲起过葛洪,葛洪不仅留下《肘后备急》这样的医方,他还是炼丹的方外术士。画师们常用的青琅色里,含有铜,单独炼取后是蓝绿色,但若加入白砒石一道炼制,能得到鲜绿色。故而,方才见到小殿下的这个鸠车,我便猜测,莫不是染料里,有白砒。”
她说话间,刘贵妃瞥到乳娘抖得像筛子,一把从她手中夺过皇子,目眦欲裂道:“你这贱奴,可是张氏的共谋?!”
乳娘腿一软,跪趴在地。
姚欢盯着她道:“你是不是,连皇子睡觉时,都将鸠车放在他的枕边?”
乳娘嘤嘤着承认:“是尚仪叮嘱我的。小儿入眠后,头心和后脖常会先出一阵子热汗,还爱流口水,她说,鸠车受潮,砒毒渗泄得更多。”
刘贵妃已顾不得先拿乳娘出气,只命人速去御药院传太医,配置防风等治疗砒霜中毒的药。
姚欢望一眼仍带着倨傲冷漠之色的张尚仪,向赵煦道:“官家,张氏不但加害皇子,当年福庆公主的案子,或也是她主谋。”
……
这日酉末时分,邵清终于在宫门落锁前,等到了姚欢出来。
顾不得门前还有禁军,邵清一把将妻子揽在怀里,沉声道:“我今日下值晚了,酉初才到艺徒坊,他们说你晌午就被宣入宫中,我急赶回宅,院子里空空的,我脚都软了,奔来此处,未得宣召却进不去。”
姚欢掏出帕子,擦去邵清一脑门的汗,柔声道:“我明白,你昨日被宣进宫给小殿下瞧病,我也是坐立不安。不过今日,里头确实出了大事。”
夫妇二人都是谨慎性子,于市肆里吃碗汤饼充饥也好,坐在陌生车夫的骡车上也罢,都未急于议事。
直至回到宅中,关上门,姚欢才简略说了原委,继而感慨道:“张尚仪真是个狠角色,始终咬定,自己是受简王指使。吕五娘的事,她认了,说是简王为了讨好章惇、寻机构陷孟皇后。瓯茶的事,她也认了,说是让瓯茶背着我、败坏艺徒坊的名声,令端王蒙羞。小皇子被她用砒毒染色的鸠车谋害,她更是说成要为简王除去争储的太子。而被她乱咬的,除了简王,还有你,在你之外,还有曾纡。”
邵清诧异:“曾布的三子?”
姚欢点头:“对,她说,曾纡告诉她,官家体弱,大行或已不远,若端王即位,向太后必然继续得势,曾纡不好与向氏闹崩。但若简王即位,曾纡不会忌惮向家,和离也好,寻个由头休妻也罢,总之能与她再续前缘。”
邵清皱眉:“这疯言疯语,官家会信?怎么没有派人将梁师成宣进宫中拷问?”
姚欢叹气:“审她的时候,向太后也坚持要在场。看起来向太后确实不知张氏所为,但你想想,向太后本就喜欢端王、厌恶简王,对于已罪涉谋逆的张氏,向太后怎会愿意端王府的梁师成卷进来?”
邵清盯着油灯的幽光道:“这张氏,自知活不成,是在给同伙打掩护罢。”
姚欢道:“我越发相信,她和蔡家是有勾连的。端王和蔡府素来交好,端王若能登临大统,蔡家必东山再起。今日得知曾纡摆了她一刀,或许令她更铁了心要维护蔡家,指望着蔡家为她报仇。”
说到此处,姚欢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张尚仪的死期,就在旦夕之间,但并不令人觉得爽快。
她的恶,不过是这个时代权力斗争白热化的缩影。
她算计人,但也被人算计。
这些不择手段、醉心权欲的政治动物们,都是恶的土壤所培养出来的。
既然这片土壤就是恶的,还是离开吧。
。
第386章 让他们走吧
夤夜,曾缇亲自出马,将四弟从独居的襄园,叫回城西的枢相府。
厅中,曾布看着终于团聚膝下的三个嫡子。
这位六十三岁的帝国宰执,面对自己这些或者憨厚、或者儒雅、或者倜傥的后代时,全然没有一位普通意义上的父亲的平和满足。
他只仿佛,是警惕而惜时如金的战场统领,鹰隼般的目光径直招呼在曾纬脸上。
曾纬也直视着父亲。
来府里的路上,大哥曾缇已经与他道明原委。
今日宫中这大的一场变故,曾布在酉初时分就知晓了个大概,甚至包括张尚仪的证词,信源当然不是来自哆嗦着回家的三儿媳向氏。
父亲与章惇一样,在内廷之中布有内侍眼线,曾纬心中清楚。
但他曾纬,四年前经历了精神上的弑父“壮举”,自枢相府邸破茧而出,从曾御史做到曾舍人,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于和父亲交锋的四郎了。
曾纬开口道:“父亲弃用张玉妍后,我在内廷,因修著《神宗实录》,仍会与她打交道,但今日自大哥口中,才知晓她犯下不赦之罪。”
曾布盯着儿子:“她对你,和对你三哥,很不同,你还在瞒我。”
曾纬看了一眼垂头默然的曾纡,平静道:“父亲说得,倒也对,张氏看我和三哥,自是有天壤之别。她看三哥,如明月清辉,看我,从前乃是父亲的牙卒,如今嘛,不过是点头之交。”
曾布不再与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