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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地窥视着自己。
她听到家中婢子传来的命题作,轻轻“唔”了一声,似乎就进入了构思状态。
王诜府里平时伺候笔墨的小史,麻利地在榻上矮几上铺展好房用具。
李清照选了一支笔,向邻座的张尚仪见个礼,便蘸了墨,在纸上疾书。
不多时,词成,付予李府跟来的家婢。
小婢子捧着词作来到主桌。
王诜笑道:“李校书先看看?”
李格非谦谦地摆手:“不看啦,小孩子家写的顽意儿,众位伯叔世兄,姑且一听。”
王诜于是瞥了一眼那个很得晏几道喜欢的歌姬翠袖。
翠袖忙款步上前,接了李家婢子手里的词笺,在酒席边专设的位置坐定,置词笺于案几上,又玉臂轻舒,抱起琵琶,叮铮拨动,试了试音,便对着李清照的新词唱起来。
原来是一首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翠袖的嗓子,果然极赞。
初开腔时细婉柔悦,低音稳得好像松下青石。
待唱到“梅定妒,菊应羞”时,调门上去一层,却无酷烈倨傲之意,仿如花香因风而更加鲜明沁人。
姚欢听得入了迷,待琵琶声与歌声停了,她才醒过来,回味回味歌词,自叹上辈子浅薄,宋词这颗中华学皇冠上c位区域的明珠,竟未细研过,都不知道小李同学写的是个啥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难道,就是今天包猪肉用的金针菜?
却听晏几道已带头鼓掌:“妙极,好词!老夫徜徉词坛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桂花写得这般气韵生动、盖过菊梅。”
啊原来是桂花,失敬失敬。
姚欢啐了一口自己。
“情疏迹远只香留,画阑开处冠中秋”,人家李清照小妹妹写得并不佶屈聱牙,可不就是桂花。
对了,很快就要进入桂花盛放的时令,不知道宋人有什么用桂花做的菜肴糕点。
七夕时看到满大街都在卖白白胖胖的莲藕,却不见食摊上有糯米藕的做法。如此,我岂非又能试做一个新点心来卖桂花糖汁糯米藕片
且说晏几道夸完李清照的词,就像ktv里那种被新人激发了斗志的麦霸一样,亦招呼王家的小史呈上纸笔砚台,眯着眼睛,手起笔落,顷刻间也写好了一首词。
那歌姬翠袖接下词笺,细细一瞧,脸上蓦地现了赧色。
不过到底是顶级工团女歌手,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笑,又抚着琵琶低吟浅唱起来。
这回的词牌是碧牡丹。
“翠袖疏纨扇。凉叶催归雁。一夜西风,几处伤高怀远。细菊枝头,开嫩香还遍。月痕依旧庭院。事何限。恨望秋意晚。离人鬓华将换。静忆天涯,路比此情犹短。试约鸾笺,传素期良愿。南云应有新雁。”
词的开头就嵌了翠袖的名字,难怪她神情会有羞怯之意。
宋词都唱得很慢,容易听清楚每个字。
姚欢连懂带蒙,也明白了一大半都是些啥字,不由暗道,和先头小姑娘李清照清新的咏物歌比,晏几道这词,一听就是出自老司机之手的撩情之作呐。
这老先生,莫不是想问驸马爷讨得那个叫翠袖的歌姬去?
王诜是翠袖的主人,不好说什么,宾客中资格最老的黄庭坚遂开口笑道:“宴公,你这词,句不对题呐。词牌是碧牡丹,词中一句细菊枝头有香气,就算是以花为题了?”
晏几道辩解道:“李校书的千金今日桂花词一出,吾等老朽再写不出佳句喽。正值夏去秋来,这悲秋怀远、一寄相思之作,岂不也应景?来,谁再来写一首,莫闲了翠袖的好嗓子?”
席间众人,虽然都会吟诗作词,但老一辈饮了酒吃了肉,难免犯困疲沓,小一辈的,其实个个都有些厌烦晏几道的倚老卖老,故而谁都没有马上去接话。
晏几道此刻,也是醉意渐浓。
喝醉了的男人,如果不去老老实实地睡觉,就会特别爱掼派头。
只听晏几道咕哝一句“噫,怎地无人再搭理老夫”。
忽地指着姚欢道:“嗳,那位特别会烤肉的小娘子,你来写个词。”
姚欢一惊,脱口而出:“晏公赎罪,俺没读过几日私塾,于诗词之事一窍不通。”
“嗬嗬,长得好看的女娃娃最爱诓人,你方才不是还引了唐人孟郊的萱草诗吗?快,写一个,就接着老夫方才那阙碧牡丹,再写一个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
晏几道大着舌头的话音未落,众人便听得“砰”地一声。
只见坐在他对面的苏迨,将酒盅放下,起身向他作揖,面色肃然道:“容晚辈替义妹禀告晏公,义妹实已算得出阁,她夫君乃秦凤军军校,捐躯于宋夏洪德城之战,义妹乃为夫君守节之人,若无意去思量艳情小令,也请晏公体谅。”
苏迨此言一出,无论是一旁正愁如何替姚欢解围的沈馥之,还是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的姚欢,皆是大吃一惊。
曾纬更是剑眉紧拧。
苏家二郎,什么时候认姚欢做义妹了?
看不出来,这温水般的书呆子,为了英雄救美,反应倒颇快呐。
第六十一章 今宵多珍重(怀念陈百强)
最怕气氛突然安静。
在座的一大票人,不论贵胄豪,还是青少年精英,就哪怕是各位小厮婢女吧,也没一个是真傻的,焉能听不出苏迨尽量维持谦和的语气下,是忍都忍不住的愠怒。
小苏学士,本来就因父亲的往事,与晏几道不太对付。
再看他质彬彬又自高格调的气质,估计非常不喜晏几道那几分借酒撒欢儿、拿女子活跃气氛的作派。
何况,沈、姚娘俩,的确可算有恩于苏二郎。
而晏几道,眼角嘴边的欢意也倏地消失了。
他改变了自己从酒宴一开始就保持着的放松姿态,挺直了背脊,盯着苏迨,目光里尽是参研玩味的色彩。
这些后辈,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了呢?
他们真觉得,他晏小山继承了后蜀花间词派的风格,就在品性上也变得风流无度、为老不尊了?
苏迨呀,你的父亲,苏轼大学士,东坡大居士,难道脱下朝服的时候,就只会种萝卜炖猪肉,就没有几分弄词赏色的风流劲儿?
你家那位叫王朝云的小娘,是怎么跟了你父亲的,你苏二郎心里没个数?亏我方才想到你父亲去岁又被远放惠州,还起了三分怜意。你对我的不敬倒是如夏日骤雨般,说来就来。
不过,晏几道虽对苏迨的出言颇为不悦,瞟到姚欢缩肩垂袖地立在那里,又的确有些不忍。
不知者不为过,老夫哪里欺负她了?
晏几道一把年纪,自负眼光老辣,他看这清秀漂亮的小厨娘,跟着她姨母忙前忙后挺大的热乎劲儿,如何瞧得出半分孀妇的哀戚颓怨劲儿?噢,苏二郎这么一说,再细观她那打扮,倒的确是暗沉老气的,不似青春小娘子般鲜艳。
晏几道脸上那些皱纹,总的来讲仍是和气地舒展着的,但他是长辈,对苏迨这般有些当众拂他面子的行为,亦不愿主动放低了姿态。
他干脆就沉酽酽地“喔”了一声,继续盯着苏迨,也不发话,倒要看看这后生如何收场。
姚欢此时已回过些神来。
她暗道,我去,好不容易将喜大普奔的局势坚持到宴会尾声,我们乙方却因为小事把甲方爸爸的贵客得罪了,这次项目前功尽弃不说,以后京城权贵圈儿里的家宴下午茶之类大肥肉订单,我和姨母哪里还接得到哇!
至于这位晏几道晏老前辈,嗨,讲真,他这类人在酒桌上的表现吧,姚欢上一世,和同事们陪大小老板做项目应酬的时候,就没少见。
甭管国企民企还是机关事业单位,在觥筹交错的饭局上,位高权重,或者哪怕位不怎么高、权也不怎么重的中老年男性,一喝酒,就会豪情万丈,浑身闪耀着“我就是c位大咖”的人性光辉。
要么是“最近我读了几本好书,必须和你们说说”,要么是“来来来你们都听我分析一下中美关系”,要么是“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啊,想想我们当年”,要么是“王秘书把我手机拿来,我要给市里的谁谁打个电话”
这么一想,回头看看晏几道,人家格调真的也不算低,就是请女孩子一起写个词,既没说段子也没灌酒。
姚欢想到此处,又看到姨母紧张里透出几分内疚,苏迨肃然里掺着一丝倔强,晏几道好整以暇的面容中隐隐露着寒凉,驸马爷王诜想说什么又似乎还在斟酌,曾纬曾四叔望向自己的目光交织着挂念与无措
咳,多大个事儿啊,不就唱个歌儿嘛。
人家翠袖姑娘,天仙似的工团台柱子,不也大大方方唱两首了。我一个过来做饭的厨娘,还端什么臭架子。
成,各位叔伯兄弟,好歌献给你们!
姚欢于是抬起头来,先向苏迨婉婉道:“多谢苏家二哥,国事在先,家事在后,既已天人永隔,又得亲朋开解安慰、收留照拂,小妹已释怀不少。”
旋即,她又转向晏几道,恭敬道:“晏公,愚妇的确不懂词令之格律意境,硬写,也写不出半个字儿。但方才晏公说到离人怨、相思苦,倒教俺想起在秦州时,听南来商客的妻女唱过一首别离怨的歌子,今日便也学着唱一段,但愿不污了诸公的耳朵。”
苏迨凝眸细观,见姚欢神色平静淡然,倒也未觉得自己替她出头太唐突了些,而是转了宽和的容色,冲姚欢点点头,坐了下来。
晏几道觑着苏迨,心中“嗤”了一声,面上则立刻现了兴致,冲王诜与黄庭坚笑道:“南国的民间歌子,应也是极好的。只是既无词牌名,翠袖亦弹不得,就有劳这位小姚娘子直接唱吧。”
姚欢于是福了个大礼,大大方方向翠袖讨了红牙。
这红牙,姚欢在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