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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闻言,遽然一愣。
就在邵清期盼着能看到一种羞涩局促的表情转换时,姚欢却扑哧笑起来。
“这首词我晓得,秦观秦学士的鹊桥仙吧?他还有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邵先生,秦学士这首词,我们巷子里捏磨合乐小人的王婆婆都会背。你道是为何?我姨父每回来看姨母,便要带一首词来,他自己填词功夫不太灵,只好求助柳七、欧阳公、秦学士……”
姚欢说到这里,蓦地停住。
这毕竟是已经离婚的姨父姨母之间的八卦,她也是嘴太大了,岂能就这么拿来说与邵先生听。
也不知怎地,面对邵先生的时候,她就是觉得自己很放松,放松到,可以上脱口秀或者吐槽大会。
邵清心里,却更是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傻?
你做的杏仁豆腐,我做的桂花糖,我比作金风玉露一相逢,你就没明白我的言下之意?
看来,确实是没明白。
或者根本没想到。
要不,怎么跑偏到她姨父姨母的轶事上去。
就算戛然而止,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作为晚辈,在外人面前如此议论长辈的情事很不合适而已。
在她脸上,丝毫看不到愣怔羞赧之色。
自己豁出去撩动,结果是撩而不动。
撩了个寂寞吧!
邵清按下尴尬和挫败感,却也不愿在话题上铩羽而归。
他来,就是要看她的生动面容,听她的有趣言语。
既然如此有违他邵清行事风格的试探,都如老车夫碰上懵懂的马,被带歪了,那,那就还是说说菜吧。
邵清遂又开启技术流模式,侃侃道:“从前只有草原行国之人以酪为浆,如今我宋人亦爱食牛乳羊乳,皇家御厨有专门的奶酪院,开封市肆里奶酪店亦不罕见。娘子也可在水中先加些牛乳,再与甜杏粉、琼脂片同煮,或许更香滑。”
姚欢大受启发,接道:“对呀,若在没有桂花的时节,便做樱桃奶酪杏仁豆腐,梅子奶酪杏仁豆腐,山楂奶酪杏仁豆腐……”
邵清笑着点头:“自是如此。即便在肃杀寒冬,亦可变出花样来。你看,现下吾等做的是蜜糖桂花,到了冬天,则可以摘下梅花,用雪水浸软晾干,再调入蜂蜜,便是我曾经借给娘子那本《林氏清馔》中的蜜渍梅花酱。”
邵清低而温的嗓音,如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曲,不必多用力,便能引发姚欢充满画面感的遐想。
数九寒天,大雪纷飞,坐于窗下,偎着暖炉,一杯香浓的热咖啡,一叠清甜的杏汁乳酪梅花软糕,喝一口咖啡,挖一勺甜品,看窗外琉璃般的冰晶六棱花,轻轻飘落栅台。
邵清见姚欢有神游之象,眼中泛起一层陶醉之意,似乎沉于美梦一般。
他便也静静地望着她,如此相对的片刻宁谧,在他看来弥足珍贵。
然而他未能如愿。
笃—笃—笃—
院门再次被敲响。
邵、姚二人闻声回头,才发现,姚欢方才并未将院门关好。
院外之人只是用叩门声预告自己踏入院来的步伐。
“四……四叔?!”
姚欢看清来人,噌地站起来,却不知是惊是喜还是窘,一时之间颇为手足无措。
“欢儿,原来有客人?”
曾纬几步便走到二人面前,和颜悦色地问道。
曾四郎就有这个本事,一副目光扫过来,七分温柔笑意给了姚欢,三分警惕参研甩给了邵清,泾渭分明。
姚欢醒过来,忙道:“这是教导汝舟的邵先生,呃,当初,也替我看过伤,就是汴河边那次……先生今日,正好出诊路过,来向姨母借沈公的书。”
曾纬向邵清拱手:“在下曾纬,家兄家嫂认欢儿为义女后,颇多挂念。因沈二娘这宅子离国子监不远,在下又是国子监监生,故而有时受兄嫂之托,为欢儿送些衣饰用度。”
邵清还礼:“原来是曾枢相的公子,怪不得姚娘子唤作四叔。”
曾纬畅然一笑,笑意里亦掺了些微的自嘲:“其实也不过痴长三四岁,一声四叔,听起来古怪,在下也实不敢当。”
邵清道:“没什么古怪的,辈分本是伦常之礼,汝舟哥儿比姚娘子小上十余岁,不过唤她阿姊。曾公子若按辈分算来,与姚娘子乃叔侄,便是年纪相仿,她也应称一声四叔。曾公子请坐。”
坐?
曾纬心道,这是沈家的院子,你凭什么招呼我坐?
你一会儿郎中一会儿先生的,便能仗着这名头,光天化日地进到院子里,与她谈笑风生,也不怕左右邻居起疑嚼舌,给她惹来麻烦?
第106章 两位男主的桂花对决(中)
曾纬此前,虽曾看到过邵清带着那些欺霸姚汝舟的童子们去过沈家饭铺,并且目睹了邵、姚二人交谈,但那毕竟是远观,品不出二人之间的神色意气,只能约略看出邵清是一位年轻的儒生。
今日姚欢疏忽,未将小院红门关好,后脚而至的曾纬,方才实已在门外听到了“金风玉露一相逢”这句。
曾纬心头异样的愠意腾腾而起,若不是随他而来、以免街坊瞩目单身男子的晴荷,牵住了这位四郎的袍袖,曾纬只怕当即便要推门而入。
是姚欢随后那番毫无郎情妾意的回应,稍稍抑制了四郎的冲动。
丫鬟晴荷,与姚欢打过几回交道后,因觉着这女子甚好相处,也有些傻乎乎的,她心底当真愿意四郎与这女子成了眷属,自己妾氏的日子定不会艰难。
故而,这一主一仆立于门外时,晴荷斩钉截铁地与曾纬道:“四郎稍安勿躁,开封城穷酸的私塾先生何止千百?其中很有一些,便盯上姚娘子这般家中没有阿郎作主的商户人家,迎娶女眷过门,甚至甘愿入赘,还不是看中她们经商积累的些许钱财,好供自己苦读赴考?”
晴荷瞄了瞄曾纬瞬间铁青的面庞,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虽看起来不像外州来的乡巴佬,风姿样貌却如何能与四郎比?四郎放心,入不了姚娘子的眼。”
曾纬耳听晴荷殷殷劝慰,紧锁双眉盯着里头情形,很想再看看姚欢接着会有何言行举止,直到晴荷轻声提醒“四郎,周遭街坊往来,吾等进去吧”,他才推门而入。
待到此刻,与邵清近距离直面相对,纵然醋劲暗起、恼意盘旋,曾纬仍然必须承认,眼前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哪里是晴荷口中的什么穷酸模样私塾先生。
此人清俊的眉眼间,怎地竟有股隐隐的沙场风霜之色?像刘仲武那大小子刘锡?
不,不像。
刘锡的风仪,在那帮西军粗汉里,确实算得鹤立鸡群,但刘锡眼中的风霜之色,是刀光剑影的血色。而这邵清的目光里,却是见过千军万马后的仁惜之色。
曾纬惊觉,父亲曾布,当年以文臣之身领过边军后,回到开封时,眼中便常常流露这般意味。
须臾间,曾纬有些馁意,仿佛这半路杀出来的邵先生,天然就比自己心力更纯熟似的。
但邵清那几句叔侄伦常的话,又激起了曾纬的斗志。
“晴荷,将茶饼奉与姚娘子。”曾纬回头吩咐晴荷。
又对着是一脸局促之意的姚欢道:“向太后赏给母亲几饼好茶,都是小凤团,母亲听说二嫂原也是爱品茶的,就命我送两饼来。母亲心细,恐你孤身在家,特地吩咐晴荷跟着,妥当些。”
邵清何其心思明敏之人,听出曾纬后头一句,自是指向他不知男女大防。
即使属下吕刚,早就在曾府扎下暗桩,邵清今日,实也是第一次见到曾纬这位沈馥之与姚欢口中的“神仙叔叔”。
视觉冲击告诉他,曾纬的确是位风姿偏偏如谪仙的贵公子。
言语品评提醒他,曾纬是个话中带刺、也不屑退守的纨绔。
而直觉,更令他如遭棒击地发现,姚欢见到这曾家四郎的表情,不太自然。
这女子,见自己如见兄长,泰然自若,见曾四郎,却又惊又喜又踟蹰,这必定是说明一些问题的。
邵清顿觉难言的虚妄感。
即便方才脱口而出的关于叔侄辈分的攻击,也自觉颇有些无谓,他此际亦没了心性再战。
况且,曾四郎与家中婢女结伴而来,确实在分寸上强过自己,应是为姚欢考虑的。
“姚娘子,”邵清知趣地向姚欢道,“劳烦取来二嫂上回便应允出借的《梦溪笔谈》,我也须告辞了。这糖渍桂花,若二嫂和娘子吃着觉得好,改日我再令家中养娘送两罐来。”
姚欢如梦初醒,觉得甚好甚好,邵先生与曾纬又不熟,何必陷入尬聊,忙应了一声,回身去姨母房中取书。
人既然要走,曾纬本已打算偃旗息鼓,蓦地听到“糖渍桂花”四个字,便定睛往石桌上看去,果然见到几块洁白胜雪的软糕上,铺了浅浅一层桂花酱。
曾纬觑了一眼姚欢袅娜而去的背影,对着晴荷笑道:“真巧,吾等与这位邵先生一样,也带来了桂花。”
……
姚欢取了《梦溪笔谈》回来,却见石桌上除了一只青瓷茶罐,还摆了一小屉金丝楠食盒,晴荷正从食盒里取出一只扁扁的彭州窑匣子,打开给曾纬瞧。
邵清仍是坐着,而不是起身提了药箱、等接过书便要走的意思。
姚欢有些懵。
嗯?邵先生你,还要再坐会儿?
只听曾纬道:“欢儿,方才我与邵先生说,既然今日不急着去给童子们授业,不如多坐些时辰,一同品品这小凤团。晴荷在我府中,最擅点茶,你只须请出二嫂平日里的茶磨、汤瓶、竹筅,交与她即可。”
姚欢愣怔后,不免有几分怪异感,仿佛曾纬当起这院子的主人来,安排得头头是道,连留客的话,都替她说了。
若是寻常男子这么做,她定会觉得别扭,说不准还定义为油腻,可对方是曾纬,他温言细语的情态,一如那日在车中般,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浑无强迫人或自以为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