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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头,正好对上袁振升的眼神,袁振升的眼睛里也写满进退维谷的无奈。
此时此刻,他们俩都真正有了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并非完全来自太子谋反的事实,而是因为这个事实是由房遗爱,这位魏王李泰的心腹之人来告诉他们的。一个一直被传言将取代太子的皇子揭发了一个正占着太子这个位置不肯下来的皇子,帝王家的刀光剑影隐匿于唇舌之间杀人于无形,这才是最可怕的。“大唐宗室”,房玄龄的话又回响在袁振升耳边,方士奕觉得真正的危险正一步步向他和袁振升逼来——的确,房遗爱的话揭开了万仁无头案的最后一个谜团,但房玄龄临行前所说的难题才真正开始,万仁,火经,丹鼎门,太子,谋反……这些词语交织在一起,让方士奕的脑子乱的发晕。他当然清楚房遗爱来访的真正目的,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不是由他和袁振升主宰的,他们只能找到事实的真相,而真相背后的东西,很多人早已先他们一步掌握的一清二楚了。即使一切都清楚了,又该如何结案?以实相告?实言太子谋反的事实?当然不行,魏征是太子少傅,房玄龄是太子少师,张玄素、于志宁、还有侯君集,这些都是站在太子这一队的人呐,韦挺、杜楚客、岑文本,包括名义上是太子少师的房玄龄,都是明里暗里的魏王党,两边的人都在紧紧盯着他们,盯着他们手里的这份案卷如何起笔,如何收尾,且不说他一个五品官能不能撼动这些大树,即便能,又能拿这些人怎么办?他们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一个个追查下去,朝廷还是个朝廷么?历来这谋反之事就是党同伐异的绝佳机会,一个太子谋反案,将会让无数人就此有了可乘之机,朝廷岂不就此乱了章法?可是……难道可以坐视不理?房遗爱已经找上门来,魏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小小一个方士奕,难道拧得过当下最炙手可热势绝伦的皇子?即便他方士奕骨头硬,太子谋反之事呢?谋反二字不是他方士奕说压下来就可以压下来的,怎么办?怎么办……
“此事……看来一切都已经十分清楚了,至于接下来怎么办,房将军请先在驿馆中住下,我们……自有定夺。”方士奕觉得这话说的很艰难。哪儿来的自有定夺?怎么定夺?送走了房遗爱,又安置了李思行,空空的房中只有方士奕和袁振升二人,屋子里静的可怕,夜空中不时划过一声声鸟儿的怪叫,在这寂静的晚上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你打算说,还是不说?怎么说?”袁振升看着方士奕,眼里布满血丝。
方士奕摇摇头,没说话。
袁振升苦笑一下,目光正对上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他的眼中有种亮亮的东西:“我以为这个案子,关于契苾人何去何从已经够为难的了,没想到更为难的却在最后。现在,你我都走到这个地步了,想进进不了,想退退不得了。”袁振升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当然,心乱如麻的方士奕并没有注意到。“你是京官,我是外臣,这庙堂之事,我知道的远不如你多,但是有些话,我却不得不说。古来这帝王家的家事,便是一盘说不清道不明的账,蝇头小利都可以大动干戈,何况这庙堂之争。然而这夺嫡之事,即便成功了,也会埋下无穷祸根。说句杀头的话,当今圣上可谓英明无两了吧,听断不惑,从善如流,内治清平,外降戎狄,然而玄武门之后皇帝陛下也是夜夜梦见无头恶鬼,要靠尉迟将军和秦将军二位守门才得安逸,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武德九年的事,你说这是为什么?”
方士奕张张嘴,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他渐渐感觉到今天的袁振升有点奇怪。
“因为……人心。血浓于水,十指连心,纵然是霸业相争,到底也是手足相称,再狠的人,砍掉别人的手脚容易,砍掉自己的手脚……”袁振升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了转话头,“总之一句话,庙堂之事,牵一发动全身,我不主张你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为什么?”方士奕问道,“你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就像你劝我不要将契苾部族之事上奏陛下一样,你不希望太多的人受牵连,因为这朝堂之上,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来就没有谁能不偏不倚的站的直站得稳,你我这奏本一上,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但是你想过没有?太子谋反不同于西域部族叛乱,太子谋反,目标直指的就是皇位,难道你想将此事压下,坐等皇城之内再上演一出十六年前的玄武门?更何况,纵然是皇子,犯了法,也一样要服罪。”
“不愧是房公的门生。”袁振升平静地听完方士奕的话,淡然一笑。
“你什么意思?”方士奕有些恼怒,“不是我不敬,房公把我推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他不义在先,我何去何从只听自己的,和他房大人无关,别以为我这样做就是要助魏王成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可是你这样做,不正是魏王所希望的吗?”袁振升反问道,“太子纵然有野心,可是他魏王呢?他魏王把太子的计划了解的这样清楚,又这样及时的出现在我们面前,魏王的心,难道不是比太子更可怕吗?”
方士奕无言以对,他承认,袁振升所说的正是一直困扰着他的,他可以不计较自己的得失,甚至不计较自己的性命,可是他不管怎么做,都似乎不合适,不合理,这样也难,那样也难,左转不得,右转也不得,方士奕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并不适合做官,他自以为自己外圆内方,殊不知自己的“圆”其实总是会被自己的“方”所羁绊,自己的“方”每每也总是会被自己的“圆”给磨平,自己看上去是左右逢源,其实是左右都不圆,方士奕突然想起老师十年前赠给他们二人的那两个木雕。
“去找找李思行李大人吧,他的儿子现在尚在狱中,这件事想不出个办法,他也脱不得身。”袁振升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总之,最好的办法——皇帝仍然是慈父,太子可保终年,父子可以不成父子,但朝廷还得是朝廷。”还没等方士奕回过神来,袁振升已经消失在门外,留下方士奕一个人坐在原地发愣……
第二天,彻夜未眠的方士奕和李思行拿出了一个案卷的草本,草本上写道:万仁死于自杀,而他的仇家将其首级割下,然后逃匿,当然,这个所谓“仇家”的名字,是编的;为何结仇,奏本里没有说明,大理寺和御史台也没有追问;只是方士奕被皇帝秘密召见了一次,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而万申则被罚守孝三年,李思行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万申自己是他的父亲;
然而,事情当然没有结束。数月以后,一个叫纥干承基的武士被突然逮捕,当大理狱审理纥干承基的时候,纥干承基自曝自己是太子的手下,然后将太子谋反的计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当然,纥干承基的供词很艺术,除了太子李承乾和侯君集的女婿贺兰楚石以及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杜荷以外,纥干承基的供词里没有再提及和牵扯任何其他人;好吧,不再拐弯抹角了,这个纥干承基的真名其实叫做契必闽文,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肯这么做——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贞观十七年,一场可能本该再度上演的玄武门之变最终却以一种异常和平的方式结束了,每个人都很意外,侯君集领死,太子李承乾被流放黔州。更意外的是,太子李承乾被流放之后,魏王李泰并没有像其他人想象的那样当上太子,渔翁得利的是一直生性谦和文弱的晋王李治,两个月之后,似乎一直并没有过错的魏王李泰则被流放均州。
长安城的深秋并不那么令人愉快,肃杀寒风,满地黄叶,一片寂静下,城墙上的暗红色的墙砖看着有些像干涸的血迹。太极殿里空荡荡的,皇位上的李世民显得苍老而孤独。他抬起头遥望着献陵的方向,两行浊泪顺着两腮流到嘴里,很苦,很涩:十七年了,离那一天整整十七年了,父亲,那一幕你还记得么?那两颗仍在你眼前的血淋淋的人头?那些事我一直不敢忘,但也不敢提,父亲,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你当年为什么会那样摇摆不定,左右踌躇,我终于明白了你当年的一切苦衷,可是太晚了,太晚了,今天你的孙子也走了我当年那条路,只是我比您当年早了一步,快了一步而已,可是我还是保不住我的儿子。承乾流放了,靑雀(魏王李泰的小字)也流放了,我也一下少了两个儿子,就像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一天的您一样——父亲,这是天给我的报应,还是您给我的报应?李世民想起那次秘密召见方士奕的情形,方士奕那句话狠狠地击中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打的他措手不及,但也的的确确是他最想听的话——“陛下仍然是慈父,太子可保终年。”
慈父?慈父……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一年前李泰送给他的那个漆盒上,这个漆盒他一直都没有打开,打不打开已经不重要了,里面写的什么,他早已心知肚明,重要的是,这是李泰送来的,是他的另一个儿子送来的……李世民颤抖着拿起漆盒,看了看,转身扔进火炉里,玄色的盒子由黑变红,又由红变黑,李世民的目光在跳动的火光中逐渐模糊了。
“陛下,他来了。”近侍走到李世民身边低声说道。李世民猛地回过神来,定定神,声音却明显有些颤抖:“宣。”
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一点点走近,李世民的脸上的表情也随着脚步声的临近而变得越来越复杂。烛光照亮了来者的面孔,他是袁振升,不,其实他不姓袁,他姓李。
李世民的脸上交织着惊喜、愧疚和痛苦的复杂表情,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袁振升,颤抖着说道:“你……你真的越来越像你的父亲,我的大哥了。”这么多年了,亲口说出“大哥”这两个字,对于李世民而言是第一次。
“父亲,”袁振升淡淡地笑了笑,“父亲的样子在我心里已经很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