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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树后庭花-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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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异乎寻常的冷静,竟带着点窥破世间幻灭无常的灵透,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这一瞬间,仿佛突然老了卅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全力,不敢奢求上苍庇佑,但求于心无悔……” 

“……有些事,即使明知不能做,也终会忍不住去做……德昭啊,你我是同一种人,却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低头拨弦,这一曲《阳关三叠》,算是我对他无言的送别,长亭古道、夕阳萋草、晚柳残笛……说不尽的话,都在琴曲中了。 

他肃然正容,挺一挺腰,跪坐得更端正些,在沉郁的紫檀香气中,听得一缕清音,仿佛自天外飘来,化作淡淡伤感的离愁将他缠绕,又飘然远扬。两人相对无语,只觉此身已不复在人间了。 

翌日,赵光义北征大军开拔。 

临行前,德昭曾来找我,但我紧闭了门,不愿见他。 





“……易州、涿州辽国刺史皆献城出降,我军乘胜攻至幽州城南,辽将耶律奚底率兵自城北来攻,我军杀将过去,锐不可当,辽兵败走。皇叔乃命宋偓、崔彦进、刘遇、孟玄喆四将,各率部兵,四面攻城,另分兵往徇各地。蓟州、顺州次第请降,但幽州尚未攻克,守将耶律学古,多方守御,皇叔亲自督攻,昼夜猛扑,城中倒也恟惧起来,几乎有守陴皆哭的形景……”信鸽传回的消息,由流珠轻柔圆润的声音娓娓读出,于沙场肃杀中多了几分柔和之意。 

“看来连辽国久据的燕云十六州,都将尽数落入他手了……”我示意流珠将帛条销毁,“天下之势,分久必合,谁主沉浮,自有天命。” 

夏夜的熏风由南窗吹入,池塘中风蒲猎猎之声,带着蜩鸣荷香的余韵,冰雪桶中的沉李浮瓜凉得恰到好处了,取并刀细细一切,青皮红瓤,多么分明的两色,决不含糊。 

“主上,您是指赵光义便是那顺天承命之人?” 

“我也不敢如此断言。只是觉得,这场北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太顺利了。有时候,事情太过顺利了,往往隐藏着蹇机。这或许便是所谓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罢。” 

数日后,战线上有消息传来。 

不是正式军报,却是口耳相传的私议。语者言之凿凿,听者心有戚戚,不过数日,京城已是一片人心惶惶的风声鹤唳。 

一国之君赵光义,在与辽将耶律休哥的高粱河之战中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甚至有传言道,圣上已蒙难,军中诸将皆欲谋立太祖子武功郡王德昭为帝。 

与此同时,朝中各势力相互试探又相互倾轧,人心开始蠢蠢欲动。 

整个京城暗流涌动,密云不雨。 





是夜。 

雷雨大作。屋内一灯如豆,映得窗纸上枝翻叶涌,黑影朣胧。 

我在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干脆披衣起身,倚在案边夜读。 

“砰”的一声,房门遽然被推开,夹杂着夜雨凉气与隆隆雷声的疾风迎面扑来。 

灯焰呼地熄灭了。 

一个黑影,裹着风,披着雨,冲进来一把将我紧抱住。 

“谁?”我大惊之下,只觉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贴在肌肤上,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惶恐。 

“莫怕,是我……” 

幽暗中,我乍惊还喜:“德昭?” 

德昭用力搂了一下,才松开手臂,黝黑的眸子在一闪而过的电光中熠熠发亮:“太傅,我成功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到门边将房门阖紧,回身挑亮灯火,这才正色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德昭满面喜色,压低了声音道:“天时、地利、人和,与转瞬即逝的时机。” 

“你再说得仔细些。” 

他在案旁坐下,缓了口气,沉声道:“说来话长。我们围攻幽州,眼看城破指日可待,忽然有探卒入报,辽相耶律沙来救幽州,前锋已到高梁河了。皇叔便道:‘敌援已到高梁河么?我军不如前去迎战,杀败了他,再夺此城未迟。’ 即拔营齐起,统向高梁河进发。将到河边,果见辽兵越河而来,差不多有数万人,军将均跃马出阵,各执兵械,杀奔前去。耶律沙即麾兵抵拒,两下里金鼓齐鸣,旌旗飞舞,几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号。约有两三个时辰,辽兵伤亡甚众,渐渐的不能支持,向后退去。” 

“皇叔见辽兵将却,手执令旗,驱众前进,蓦听得数声炮响,又有辽兵两翼,左右杀来,左翼是辽将耶律斜轸,右翼是辽将耶律休哥。那耶律休哥系辽邦良将,智勇兼全,他部下很是精锐,无不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况我军正战得疲乏,怎禁得两支劲卒横冲过来,顿时抵挡不住,纷纷散乱。耶律休哥趁这机会,冲入中坚,来取主将。诸将各自对仗,一时顾不及护驾,若非辅超、呼延赞前遮后护,皇叔早已命丧于此了!” 

“而后呢?”我心知必有下文,又见他讲得绘声绘色,比那说书的还动听,忍不住催促道。 

“皇叔向南逃向涿州,而后将士亦陆续逃回,检查军士,丧亡至万余人。时已日暮,正拟入城休息,不料耶律休哥,带着辽兵,又复杀到,我军喘息未定,还有何心成列,一闻辽军到来,大家各寻生路,统逃了开去,就是皇叔的卫队,也多奔散。好一阵人仰马翻之后,皇叔便再不见踪迹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低低冷哼了一声:“旁人不知,我却看得清清楚楚,皇叔只身匹马,加鞭疾走,向南逃命去了。天色渐昏,苍茫莫辨,路程又七高八低,蹀躞难行,最要命的是,南边我早探过路情,是片泥淖深渊,陷者无救!” 

“你……”我微微打了个冷颤,疑道:“奇怪,探卒既已探知辽兵来援,耶律斜轸、耶律休哥两翼人马浩壮,如此紧要的军情又怎会漏探?” 

他微笑了:“这便是我方才所言的‘转瞬即逝的时机’啊,天若不与,我便自造,有何不可?” 

我顿时明白了。 

这个局,委实设得巧妙。 

如此一来,国君失踪,军心大乱,蒙难之说日渐繁盛,拥立新君,也就理所当然了。更何况德昭血统嫡纯、身份尊贵,人心所向,自然是立君的不二人选。 

我望着眼前熟悉、却又仿佛陌生的容颜,极轻地叹了口气:“德昭,你可曾确认过,他究竟是生是死?” 

“我自然派人去探查过,一片死寂泥淖,阒无一人。想必是遭受没顶,尸骨无存了!”虽然极力隐藏,但他目光中的仇恨与快意,却满溢了出来,“其实,当我开始怀疑父皇真正的死因时,曾买通了他手下的宫人,悄悄潜入尚未闭|穴的皇陵中。太傅,你知道么?父皇的遗体面色青紫,嘴唇乌黑,这明明是毒药所致!什么暴病而殂,完全是一派胡言!难道你不觉得蹊跷么,就在父皇下令召见皇叔的那一夜——” 

“哐当”一声脆响! 

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这一声脆响,比天际的闷雷声更令人心惊。 

我紧紧盯着被自己打碎在地的茶壶,嘴唇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 

那深藏于心、挥之不去的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 

青的面,紫的唇,迷惘却凄厉的目光,雪地上幽深的长长的足印,三更鼓在远远的地方一下一下敲击着,浑厚的回音在这壁垒森严的深宫幽殿萦回不息…… 

赵光义死了,那个夜晚最隐晦的秘密,如千均重荷欲将我压垮,而今却只有我,也只能由我独自承载这一切。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为我担负哪怕是最细微的碎屑。德昭,更不能。 

头痛欲裂。我抱紧头蜷缩了身子,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呻吟。 

“太傅!” 

他惊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将我抱至榻上,“你身体不适么?我这就去传太医!” 

我按着冷汗涔涔的额角,另一手紧紧捉着他的腕:“不用了……只是旧疾复发……稍适歇息便好……我想安静地歇一会……” 

他满面担忧,却又不忍拂我之意,只得抓紧了我的手,坐在榻边,深深拧起了眉:“太傅的身体每况愈下,非得好好医治调理不可……待到我明日登基,第一要事便是急召天下名医会诊,定要让你及早康复……” 

我在将昏未昏的迷瞢间,听得“明日登基”四字,一片空白的脑子,不知为何却生出莫明的恐惧与不安。直欲从昏茫中清醒,告诫他:谨防生变! 

终究敌不过病魇,神志剥离了躯壳,渐渐模糊。 









 

十五 

我似乎作了个很长的梦。 

梦境中我独自登临危楼,雾卷烟开,满空寒白。放眼望去,但见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灯火已黄昏。 

楼高空断魂,我欲下楼,却惊觉遍寻不到出口。 

刹时间天摇地动,楼一节一节不断地升高,直刺云霄。我惶恐焦灼,想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天际骤然号角长鸣,磬钟声声。 

擂鼓劈雷般的繁响,使我自昏睡中惊醒。侧耳聆听,隐约可闻的钟乐从东南方向传来,我忙问:“什么时刻?” 

“回主上,是卯时三刻。”秋水口中边应着,边将块浸透的热巾敷在我额上。 

我一把拨开,揽衣遽起,匆忙穿戴。 

秋水惊道:“主上,你要去哪?” 

“皇宫。”丢下一句最简洁的回答,我正衣束带,驱车直奔皇宫。 

九十九响钟声之后,新皇登基仪式正式开始。 

可我却凭着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对乐音的敏感,听出这庄严肃穆的钟声中,暗藏的杀机。 

德昭……我从未如此惊惶急切地祈求上苍佑他平安,不知何时起,他已成为我心中莫大的安慰与温暖,无可替代。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拥有与失去,生离与死别,我自认为堪破世情,神思悠明如水,却终究还是放不下、挣不开一个“情”字。 

可我同时也清醒地发觉,我对德昭的情,既非爱情,又非友情,与我想象中亦师亦父的亲情也相去甚远。我无法解释其中的深意,只隐隐直觉,这是我与人情、与人世、与人心之间的最后一线牵绊。 

我绝不愿再失去它。 

青石板铺成的平整道路上,车轮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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