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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对陆老太爷的病情是极熟悉的,进来摸索一歇,轻轻叹了口气:“牙皂、白矾研末吹鼻,香油加姜汁灌之,又施了针,该做的都做了,现下只能是用稀涎散试试了。”
陆建立和范褒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慌。
“如何了?”门帘被人从外面大力掀起,陆建中单衣跣足,飞奔进来,后头还追着宋氏,手里提着一只鞋子:“老爷,你的鞋。”
夫妻二人一时见了陆老太爷的样子,都怔了一怔,齐齐扑过去,喊人的喊人,流泪的流泪,陆建中连喊三声都不见陆老太爷回答,立时抓住大夫低吼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只是站着不动啊?”
那大夫叹了口气:“痰厥这种病本就难治,先用了药,就是尽人事,知天命了。”
陆建中松开他,顾不得陆老太爷的身上唇上还沾着香油和药粉,口对着口地给陆老太爷吸痰。
不过是须臾的功夫,院子里便人声鼎沸,却是各房各院全都被惊醒,俱数赶了过来。陆老太太被人扶着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这场景。
陆建中散衣跣足,只着一件单薄的长衫,一只脚光着踩在地上,一只脚没穿袜子,正不顾脏污地捧着陆老太爷的头,拼命地吸,脸都挣红了,也不知是汗还是泪,流了满脸。一旁的宋氏虽然不至于衣冠不整,却也穿得极为单薄。
而陆建立,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看到她进来,才恍惚有了点活气,奔过来一个响头磕下去,哭道:“母亲,儿子不孝。”
陆老太太骤然明白,大事不妙,那边陆建中终于放弃了努力,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哭道:“儿子不孝。”
陆老太太“唉”了一声,整个人的肩膀和腰都垮了,疾步往陆老太爷的榻边行了两步,坐下来一把抓住陆老太爷冰凉的手,只喊了一声:“老头子……”便泪如雨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一开头,一屋子的人便都高高低低地抽泣起来,劝的劝,问的问,哭得最伤心的人是林玉珍,似个孩子般地哭倒在方嬷嬷的怀里。林谨容裹在厚重的兜帽披风里,一边擦眼睛,一边将屋子里的情形一一打量了个遍,却正好与躲在角落阴影里的范褒碰上目光,范褒的神情很阴沉,却又带着几分探询和哀求。
陆经一眼扫过来,林谨容淡然收回目光,将帕子擦了擦眼角,上前去扶陆老太太:“祖母,还是先听大夫怎么说。”
陆老太太混浊的眼里顿时亮起一簇小火苗,眼巴巴地看着那大夫,低低哀恳:“张先生,你若是能救我家老头子,不管怎么着总请你一试,多少钱财都比不过他重要。”
那大夫只是摇头作揖告罪。
陆老太太眼里的亮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眼泪却也干了,一直到陆经捧了药进来,方才又轻轻出了口气,接过去自语般的低声道:“老头子,我喂你喝药。”
林谨容赶紧上前,与陆经一道,努力把陆老太爷扶起来靠在大迎枕上,拿筷子撬开陆老太爷的嘴,陆老太太一汤匙药汁喂进去又尽数顺着陆老太爷的嘴角淌出来。
到此,大家都明白这个人是再救不过来了。林玉珍两眼发直,想哭又不敢哭,只是拼命握紧了拳头,控制不住地低声抽噎起来。
陆老太太咬紧了牙关,颤抖着手,拿帕子细细替陆老太爷擦去流出来的药汁,又再次拿起汤匙喂药。她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一直在坚持。陆老太爷的眼角流出一滴混浊的泪来,陆老太太倒吸了一口气,紧紧抓住他的手,贴在他的耳边低声道:“你乖乖喝了这碗药就好啦。要听话。”
林谨容离得最近,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一直稳稳当当拿着筷子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陆老太太责怪地看了她一眼,宋氏靠过去道:“我来。”于是筷子发抖的事情再没发生过。
林谨容站在一旁,垂眸看着那两颗凑在一起的白发苍苍的头,突然觉得眼酸鼻塞。所谓的相濡以沫,兴许就是这样的,到老死的那一天,他舍不得她,她舍不得他,他最懂她,她也最懂他。固然这时候生死离别伤心,但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们已经幸福明媚过了。
有什么从后面拉了她的袖子一下,林谨容回头,只见涂氏眼睛红红地看着她,拼命朝她使眼色,一直往角落里的范褒瞟。
林谨容并不知道早前这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知道现在离范褒被逼赶出去还早得很,这是要做什么?就算是要做什么,现在大家都在等陆老太爷落气,她又哪里走得开?陆老太爷还没落气,她便凑过去和家里的大管事说悄悄话,落到旁人眼里,要怎么说?可范褒如此着急,必也是有因由的,林谨容看了远处的樱桃一眼,樱桃这个时候充分表现出其伶俐的本质来,立刻端着个水盆顺着墙角溜了过去。
林谨容便不再管那边的事情,从潘氏怀里接过还在呼呼大睡的毅郎,安静地等待陆老太爷落气。
陆老太太那碗药一直喂到冷,也没喂进半碗去。寅时三刻,陆老太爷在昏迷中落下最后一口气。
第369章 悍气
眼看着陆老太爷落了气,陆老太太一手抓住衣领,双眼往上一插,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顿时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幸亏的就有个大夫在一旁,立时施针救了过来,却是口不能言,只能流泪。陆建中当机立断,指挥范褒:“立刻出去安排人手赶制孝服,设灵堂,把该换的帐幔都换了,天一亮就出门报丧,大老爷和二爷那里,得去求驿站的人,加急报丧。”
即便是知晓陆建中是要将自己支开,但作为大管事,职责所在,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推却。范褒愁闷地看了看一旁哭得要死要活,口口声声还在说自己不孝的陆建立,又忧郁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林谨容,垂着头去了。
陆建中见他去了,先哽咽了两声,方道:“现在大哥不在家,母亲病倒,便只有我挑起大梁来了。”
屋子里的哭声顿时低了下来,陆建中指着陆经:“你哥哥弟弟们都不在,外头的琐事只有靠你来跑。”
陆经忙应了:“是。”
陆建中又指着宋氏:“大嫂身体不好,你也不许偷懒,好生帮着大嫂把内事理起来。”转头又看着康氏:“还有你,三郎媳妇,你要做的,就是把你手里的差事管好,管好手底下的人,照顾好老太太,照顾好一家子的饮食,照顾好你大嫂,照顾好小孩子们,出了问题,唯你是问。”
康氏赶紧站起身来应了。
陆建中方才又看向林玉珍:“大嫂,固然伤心,但还该把父亲的身后事像像样样地办起来才是,要烦劳你……”
林玉珍将帕子擦了擦泪,梗着声音道:“不要你吩咐我,我自己晓得该怎么做。”
陆建中讨了个没趣,却也没说什么,只吩咐林谨容:“二郎媳妇,你才刚回家,连囫囵觉也没得一个,按理该让你休息一下才近人情。但当此情形,也只有辛苦你了。还烦劳你,好生照顾一下老太太,这事儿至关重要,是大孝道,其他人做我都不放心,只有你才能做好。”
这一席话,算是光明正大地把林谨容踢出了家事范围,丧事的各种事情,都和她无关了。林玉珍大怒,凭什么康氏一个小媳妇儿就可以管那么多紧要的事,林谨容就要躲在后头伺候陆老太太?可惜陆建中占了大理,占了孝道两个字,怎么也无法反驳回去,总不能说林谨容不想伺候老太太,想掌权管事吧?
林谨容早有预料,这种事情,当年她能做,现在也能做,不但如此,能做的还有很多。当下爽爽快快地应了:“二叔父说的哪里话,照顾长辈,本来就是侄儿媳妇的分内之事,何来的烦劳不烦劳?二叔父莫非不把我当陆家人看待么,所以才这样的客气?”
还会刺人呢。陆建中习惯性地想摆出一个忠厚的笑脸来,唇角都翘了起来,又想起这时候不能笑,赶紧收了回去,道:“是我不会说话。”
林谨容一拳打在棉花上,索性转头走开。
陆建中又上前去安慰大哭不止,又自责又凄切的陆建立:“三弟,莫哭了,不怨你。”说着眼泪哗啦啦地流了满脸,哽咽着道:“准备孝服的事情,还要烦劳你和三弟妹了。”
陆建立哭得更凶,涂氏软幽幽地来了一句:“二伯客气什么?这是分内之事,是大家的事,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说什么烦劳不烦劳?”她不满已久,见陆建中俨然一副大家长的样子,实在看不过眼,听林谨容刺了陆建中这一刺,也忍不住要跟着学一学。
陆建中又吃了一刺,却也不计较,转过身指挥人将陆老太太用软轿送回荣景居。待得将陆老太太安置下来,林谨容索性命人把荣景居的左厢房收拾出来安置了毅郎,顺便也做了她的起居之所。陆老太太病着,这荣景居里就是沙嬷嬷说了算,有先前的情分在里面,沙嬷嬷自是倾力支持她,把个左厢房布置得舒舒服服的不提。
天亮时分,下起了小雨,寒凉刺骨。
陆老太太流着泪睡过去了,沙嬷嬷便催林谨容:“二奶奶且去歪歪,这里有老奴看着,有人来便来唤你。”
林谨容也不和她客气,更不担心她会耍什么花样,便回了左厢房歪倒在床上,召樱桃来问话:“怎么说?”
樱桃道:“大管事说,老太爷安排得有身后事,请奶奶抽个空见他一面,他有要事要和奶奶说。”
林谨容沉吟片刻,道:“这会儿外头在做什么?”
樱桃却是把外头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的,立时就道:“这会儿在小殓。”
林谨容便又撑着站起来,飞步走去找林玉珍。
聚贤阁,小敛刚成,满屋痛哭。林玉珍正拿了块帕子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骤然被人从后头牵住了衣襟,不由大怒:“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