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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王缘道就回家做好人去。
根据算命先生的指示,王缘道是命中注定要“亲近寺庙”的。
大洼村附近有个三官庙,庙宇不大,只有一院一殿,也没有专门的庙祝。王缘道从十四岁就义务承担起这座小庙的杂务,打扫卫生、整理香烛、印制木刻神像,过年的时候还挨家挨户送一张“天官赐福”的年画——雍容华贵的天官神仙穿着大红袍、拿着玉如意、带着五个吉祥童子,一副长寿多福的模样,十分惹人喜爱。
时间长了,人们也就习惯了王缘道在三官庙里的角色,干脆称呼他为“王三官”,他原本的名字反而渐渐被大家淡忘了。
王三官二十七八岁也没有成亲,这倒也不能怪他。按算命先生的吩咐,他必须满了二十五岁才可以谈婚论娶。可到了二十五岁那年,豫中遇上了大灾荒,先是洪灾,然后是旱灾,再接着又是蝗灾。乡村田野满目疮痍、饿殍四地,在这样的情形下,规矩本分的人家也就没有了娶亲的兴致。
当时,随处可见外出乞讨的灾民、经常有人饿死在路上。王三官心善,总是把荒野里的无名尸骸收回来,烧几张黄裱、念几路“度人飞仙”的名号,然后草草加以掩埋。庙后的空地填满了,他又把自家的两亩地捐出来当“义地”——王三官的父亲去世了、姐姐出嫁了,家里只有一个成天烧香拜佛的老娘,这些事他自己就能够做主。
到后来,其他各村都流行起瘟疫,死了不少人,而大洼村却得以幸免。大家都说这是王三官看管庙宇、收埋弃尸的功劳,“好人王三官”的名声也从此传了出去。
1943年6 月,灾害最严重的时候,河南省政府开展了“撤镇设乡”的政务改革。这项改革的初衷是为了“精简行政机构、减轻民众负担”,但这么一来,先前掌管赈灾款项的官员就借机纷纷跑掉,那些说了半天的赈灾粮食也就统统没了影子。
老百姓上了这个大当,再也不肯相信政府的官员。
既然是“撤镇设乡”另起炉灶,乡民们虽然对县里面的“荐任官”做不了主,却拿定主意要选择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保长。在这种情况下,“好人王三官”也就从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当选了保和乡第十六保的保长。
保长是国民政府委任的最基层的官员(再底下的“甲长”是没有委任状的)。“保和乡第十六保”管辖着大洼周边的五个村子,共十个甲,近百户人家,八百多人口。但其实到1943年8 月的时候,已经有四十多人饿死、二百多人外出逃荒,居民减少了许多,正常的生活和生产活动也基本停滞了。
按理说,保长也是个有油水的差事。政府规定,保长的“工资”是每季薪谷一百升(一升小麦合十一斤,一升谷子合八斤),这份薪谷来自“保捐”。“保捐”按每亩地一升(每年)的标准征收,原则上是在开支保甲费用之后多退少补,但其实收上来了就不会退,所以保长能从中占些便宜。除此之外,每当遇到婚丧嫁娶、买卖土地,或者节日庆典、赛会社戏、搭桥补路、办学修庙……保长、甲长们也可以捞到不少好处。
只是,王三官当选保长的时候正值荒年,大家都在挨饿,连保捐都收不上来,自然也没有什么“油水”可言了。
不过,还是有人惦记着要捞点实惠。
王保长上任的当天,“俞二算盘”和“罗小扁担”就找上门来,商量着“收礼钱”的事。
“俞二算盘”是十六保的文管事,官场上叫簿记,也叫做“地方”。俞家的老大是舞阳县课税局的头号账房,人称“俞大算盘”,他这个当弟弟的本事比哥哥差了一截,所以被称为“二算盘”。
“罗小扁担”则是“罗大扁担”的儿子、十六保的武管事,官场上叫“丁目”,老百姓喊做“叫花头儿”,手底下有十来个“小叫花子”(每个甲一个保丁),实际上就是保丁的班头。
文管事和武管事名义上是保长的属下,薪谷也只有保长的一半(每季薪谷六十升),但他们却是“世袭”的职位,权威一点儿也不比保长小——“地方”的手上掌握着历年的田赋记录、契约存根,离开他,谁也弄不清各村的家底;“叫花头儿”和手下的“小叫花”都是师兄师弟的关系,少了他,没人敢替保长征税抓差、跑腿办事——所以,当保长的在别人的面前可以摆摆架子,但在两位管事面前却得客客气气的。
照常规,遇到保长上任、保长生日、重要的节气……以及其他什么找得出来的理由,文武管事都可以到各村去收“礼钱”。办法是写几张红纸条,摆在盘子里,然后挨家挨户地“送喜”。各家各户见到“喜条”就按人头“随喜”,拿几个钱可以、拿几升粮食也可以,实在不行就拿花生、桐油、棉花、土布之类的东西,反正不能空着手出来。这些“礼物”除了分给保长和甲长,还要分给文管事、武管事、保丁、木匠(维修学校和庙宇的)、石匠(维护水井和碾子磨盘的)……
王三官知道,“收礼钱”是乡村“公务人员”获取生活补贴的重要途径。可他想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说:“这份礼钱……不收了吧。”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俞二算盘皮笑肉不笑的。
罗小扁担却没那么斯文:“王保长,你当好人没关系,可咱们兄弟却不能跟着你饿死!”
王三官也觉得有些尴尬:“今年的灾情实在太蝎虎了,再收礼钱恐怕要逼死人的……两位哥哥,大家活着都不易,乡里乡亲的,还是以和为贵吧。”
文武管事没有再争辩。乡间的情况他俩比谁都清楚,村子里磨面的石磨子好长时间都没有人动过了,各家各户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别说保长不同意,即便是真的答应征收礼钱,恐怕也收不到什么东西。
不过,罗小扁担还是有些不甘愿:“这次的礼钱先欠着,等年景好一点,咱们再补收!”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王三官赶紧递上一根烟,感觉像是松了口气。
王保长没有收礼钱,却有人给他送礼物来。
天擦黑的时候,王三官的姐姐回娘家来了。姐姐比他大着十多岁,早就嫁到了县城里,姐夫也是保和乡人,在县政府做科长。闹饥荒的年月,饿死了百姓也饿不着当官的,乡下人家断了顿,城里的县长、主任和各位局长、科长们却照样有白米有白面,于是,他姐姐就时常带些吃食回来。
大洼村在县城西北三十里地,王家姐姐上午得到弟弟“当官”的消息,傍晚就赶回了家。
在舞阳这地方,出门走亲戚都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礼品。所谓“亲不亲,篮里分”,对不同分量的亲戚,篮子里的货色不一样,闺女回门看亲娘,篮子里当然装得是又满又实在。那时候,最好的礼物就是大馒头,所以俗话说:“闺女是娘的馒头篮儿。”能干的女子回娘家,一年四季都挎着馒头篮。
姐姐来到家,就有馒头吃了,可姐姐这次还带了两双洋袜子和一根黑皮带。王三官从小到大穿的都是土布袜子、系的是裤腰带,这回可算是开了洋荤。
对于王三官当保长的事,当姐姐的比弟弟还开心,娘家有人“出息”了,她在婆家也觉得趾高气扬。整个晚上,姐姐都在说“场面上”的人应该怎么打扮、怎么行事,还把姐夫的那一套做官的理论拿出来开导弟弟。
王三官笑嘻嘻地听她讲完,最后才说:“大家选我当保长,是因为我待人和气。反正别的我也不会,能客客气气的替大伙求个太平就是了。”
“阿弥陀佛,但愿如此”,老娘对他的这个观点很是赞同。
第二天,保和乡第十六保的新任保长王缘道正式上任了。
村公所的一切都没变,只在大门口贴了副新对联,上联是:事事让三分,海阔天空;下联是:心田培一点,子种孙收——这就是王保长的“执政方针”。
说来也巧,就在这一天,大洼村迎来了一场大雨,这可是十几个月来的头一场透雨。乡亲们欣喜若狂,都说:“托王三官的福,好人当保长,老天爷也开眼了!”
大雨中,王保长拱手作揖、谦虚地点头微笑着。好像这场大雨真的和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第十五章
一场透雨之后,旱灾结束了,但饥荒却并没有过去。
十六保的夏粮基本绝收了。
开春时种下的麦子,由于没有雨水,长势本来就不好,谁知四月的时候又遇到了蝗灾。那么多的蝗虫,老辈人都没见过。飞起来遮天蔽日,像是一片黄色的幔帐,黄云掠过的地方,绿色的庄稼全都没了踪影,老百姓连哭都哭不出来。
蝗虫们扫荡一空之后就飞走了。农民们只好想尽办法、筹措种子再进行补种。过了一个月,新苗长起来了,可蝗虫的卵也长成了幼蝻,比先前的数量更多,爬满了庄稼、爬满了树叶。
有天早晨,王三官到庙里去,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无数的蝗蝻排着队伍向村里开来。路面上满是翅膀还没长好的蝻虫,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一只挨着一只的虫子,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看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村子里的人发疯似地冲出来,哭呀、骂呀、踩呀、打呀、拍呀、扫呀……可是没有用。
前面的蝗蝻尸体堆积成山,后面的队伍却依然无穷无尽,一如既往地蹦过来、跳过来……人们的耳朵里满是“沙沙沙、沙沙沙”的响声、眼前全是暗绿色的虫子。
无奈的人们终于投降了,纷纷跪下来磕头:“虫神爷爷行行好,虫神爷爷,行行好吧,给我们留口吃的。”——那些小小的蝗虫就从人们的身上和脸上跳过去,把村里的树叶一扫而空。
王三官一直认为蝗虫是神灵派来的兵将。它们来的时候毫无征兆,那么猛烈、那么凶狠,似乎怎么杀也杀不过、怎么拦也拦不住;可走的时候却又是那么突然,才两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