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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唏嘘了一番,接下来便是封棺入柩、设灵打醮诸事,我任凭她们料理,安心等待棺木封印。
第三天夜晚,棺柩封定,灵堂内静寂无声。
我悄悄用法术解开封印,从棺木上跳下来,再将所有痕迹复原如初,明日便是下葬之期,亦不会有人再开启棺木,不会有任何人发觉我偷偷溜走。
我看着那封印好的棺木,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白色素服,不觉笑出声来,心道:“并非我有意戏弄官差,那皇帝定要逼迫我出家严加看管,我才想出这金蝉脱壳的法子,师父和师姐们虽然难免伤心几日,以后少了我这个特殊的‘朝廷钦犯’,她们更能安心修行。”
我轻巧跃上屋檐,落在庵堂外的一株大树下,准备连夜下山前往徐州,不料刚刚转到庵门前的下山正道处,竟然撞见了两个人,急忙用法术隐身在大树后。
秋夜,山间依稀下着微雨,簌簌的雨水滴落在山阶上。
其中一人似乎是随从模样,一手提着羊角避风灯笼,另一手撑着一把雨伞,低声劝道:“殿下身份尊贵,不便前往庵堂拜祭……人死不能复生,殿下乘着夜色来看一眼,天明前须得返回皇宫才好,若是让人得知殿下此行,恐又多生事端……”
另一人,依然身着白衣,风神俊朗如玉,气质高洁若仙,正是太子萧统,他的眼神不再明澈,黑色的瞳仁中亦不复昔日光彩,透出无穷无尽的茫然和痛楚,他静静伫立凝望庵堂的方向,一动不动。
那随从见他置若罔闻,轻轻劝道:“紫萱姑娘得赐法号慧如,在庵堂中修行数日后突发旧疾而逝,去时并无痛苦,或许得成正果亦未可知。如今国中大事全仰仗殿下一人操持,殿下不可如此!”
幽蘅发空曲
萧统自身边取出一支玉箫,轻轻吹奏。
我躲藏在大树后,见萧统因“慧如”之死不远千里夤夜出宫前来庵堂哀悼,心中感他之诚意,却不便与他相见,在一旁静静聆听。
秋风秋雨萧瑟,间或有几片零丁的黄叶飘落,山野幽静空旷,那箫声似是古曲,宛转低回、幽咽悲怆,令人闻之不胜凄恻。
一曲停歇时,萧统凝视手中玉箫良久,手上突然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支美玉雕就的箫管应声折断为两截,那粗糙的断面略有尖刺,将他的掌心刺破,鲜血霎时涌出,一滴滴沿着断裂的玉箫坠落到山间石阶上。
他仿佛并未察觉自己受伤,怅望山间,声音带着无限凄凉,说道:“萱草已无,愁人何欢?我身负父皇嘱托,尚且不能与你相依相随……此箫伴我多年,今日在灵前折断为誓,萧郎此生决不再近声乐管弦!”
那侍从见他手掌受伤,惊道:“殿下!您的手受伤了!”
他迈步走向旁边一株四季常青的大树,缓缓蹲下身,用双手将那些被雨水润泽的泥土掘起,埋下那支断裂的玉箫,又用泥土将其掩藏覆盖好,秋雨虽不大,却繁密连绵,将他的发丝和白色衣衫淋得透湿。
他埋好玉箫,又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其中赫然竟是数颗嫣红如血的红豆,他将那些红豆种子种植在玉箫附近,低头凝望片刻,缓缓道:“西湖别苑中的相思树须到明年春天才能结果,这些红豆都是皇宫中珍藏的异种,你最喜欢相思树,让它们一路陪伴着你去吧!”
他抬起头时,借着灯笼的火光照耀,我清晰看见了他明眸中隐约的晶亮和眼角浅淡的泪痕。
太子萧统虽然俊雅温和,我与他谋面数次,亦从未见过他的笑容。
一个不苟言笑的男子,必定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如果他不会在人前尽情舒展微笑,那么他更加不会轻易显露落寞悲伤。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哀伤、他的眼泪。
我数次遇见萧统,他皆是端庄优雅、洒脱俊逸之态,全然不似此时狼狈模样,洁白的锦衣染上了雨水痕迹和泥污,掌心兼有血渍和污痕,气质虽然高洁,却透着一片黯然和惨淡。
我远远注视着他,心底升起一抹淡淡的愁绪,还带着些许苦涩的甜蜜感觉,如同御花园中与他那纠缠的一吻,让人不知不觉因他而心动。
我从树后轻轻走出,惟恐惊吓到他们,并没有说话,只站在距离他们数丈远处对他们甜甜微笑。
那随从眼光瞥过附近,见我一身素衣从树后闪现,身躯顿时微震,颤声道:“你……是紫萱姑娘!你究竟是人是鬼?”
萧统闻声站起,两道温润的眸光向我投射而来,看到我的瞬间,他的黑眸中迸同时发出惊喜和惊疑,不过片刻的踌躇后,他喜悦的神情终究还是掩盖了质疑,高大的白衣身影向我站立之处飞掠而来。
我见他丝毫不畏惧我,笑容更加灿烂,娇声唤道:“萧郎,你今晚是为祭奠我而来么?”
他在我面前立住,向我身侧凝望,那侍从手提的灯笼烛火在风雨中明明灭灭,数级石阶上映射出一个长发垂肩、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影,清晰可辨、有迹可循,倘若是鬼魅之类,决不会如此。
他看到那身影后,立刻将目光缓缓从地面上收回,他仿佛想前行拥住我,却并没有迈动脚步,怔怔看着我,声音微带哽咽道:“你被拘禁在庵堂数日,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如今迫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逃离庵堂,对么?”
我心中暗赞他慧眼洞悉一切,却唯恐他阻拦我离开莲心庵,忙道:“师父和师姐待我都很好,我并非耐不住庵堂寂寞才逃走。只因眼下我有一件要紧事情,非亲自下山走一趟不可!”
他闻言不再犹豫,舒展双臂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声音低哑,含泪道:“你不要怕,我怎会阻拦你离开此地?当日我让父皇将你送入庵堂,只是因为……”
我仰头对他微笑,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若非如此,皇帝一定会当场命人逼我喝下鸩酒,御花园之事本来就是我不对,还连累你受皇帝责怪。你倘若真的将我当作祸国妖女,怎会冒雨赶来送我最后一程?”
我语气轻柔说出这番话,本是为了缓解他的悲怆之意,却不料他闻言后,神情更加悲痛,低头道:“你可知道我在宫中得知消息之时是何心境么?我为太子二十余载,从未如此心灰意冷过!”
一滴小水珠落在我的面颊上,冰凉的感觉却与雨水不同,那是一颗人类男子为我而落的泪珠。
眼前的萧统对我用情之深,似乎还要更胜萧绩几分。
我伸出手指抚过脸颊,又去擦拭他眼角的泪痕,故意逗他开心道:“萧郎,你吹奏的箫声好美,我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曲子,轻易将那玉箫折断,未免太可惜了!而且如今正当秋时,那贵重的红豆种子也不会发芽呢!”
他凝视着我,语气温柔,缓缓说道:“不可惜。我既然起誓,今后无论如何都会遵守誓言,决不赏玩乐音,留着玉箫亦毫无用处;欣赏花树之人若已不在,还有谁来过问红豆树种发芽与否?倒不如随风归去,反得其所。”
我见他话语之间态度洒脱,足见其心境平和、胸襟开阔,不由暗自仰慕,悄悄靠他更近一些。
山间秋夜渐凉,细雨愈下愈大,将我们的衣衫淋得透湿,那侍从急道:“殿下与紫萱姑娘不宜久留此地,还是尽早下山去吧!”
我想起半山腰的那座小竹庐,对他柔声道:“附近有座竹庐,是我昔日居所,可以暂避风雨。”
萧统抚摸着我的湿发,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回到竹庐中,那侍从机灵,并未跟随我们进来,只在宽大的屋檐下避雨,静静等候。
我用清水洗净萧统掌心的血渍和泥污,撕下身上白绫裙椐的一角,蹲在他身旁,替他细心包扎好,然后抬眸笑道:“整理好了……”
烛火掩映下,萧统的神色似乎有些奇怪,他黑眸中泛起一抹淡淡的光彩,目光久久注视着我,须臾不离我的面容,却又略带局促不安,仿佛有重重心事一般,欲言又止。
我眨眨眼睛,坐在桌案旁,用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道:“太子,你有话想对我说么?”
他站起身靠近窗畔,轻声道:“我想对你的话实在太多,不知从何处说起?”
我想了想,说道:“那你就从我们如何相识说起吧!”
他随手将竹庐的小窗支架放下,转过身,淡淡说道:“你真想知道么?”
我满心期待,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走近我身旁,俊面竟然有了一丝浅淡的微红色,说道:“第一次见你,是在兰陵的仙人湖畔,那天的夕阳很美……”
我听得无限神往,接着问:“第二次呢?”
他低声道:“第二次,天降大雷雨,有一位小姑娘躲到我的别苑中,然后……然后……”
我见他不肯往下说,急忙追问道:“然后怎么样?你快告诉我!”
他面带尴尬之色,嘴角略含微笑,却是不语。
我跳起凑近他,缠着他胡乱猜测道:“然后,你把她赶走了?还是她在你的别苑中胡闹了?”
他依然不语。
我更加着急,举起小拳头轻轻捶打他的胸膛,娇嗔道:“难道是你欺负我了?所以不敢告诉我么?”
竹庐中的烛火倏地熄灭了。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双结实有力的手将我揽腰抱起,温柔压倒在竹榻上,耳畔响起他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小紫儿,那天晚上,萧郎不曾欺负你,却是你欺负了萧郎……”
我的心怦怦直跳,身上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热感觉,他轻柔环抱着我,温热的身体传递着男人的欲望和渴求,却并不似拓拔元翊那样让人心生反感,我瞪大眼睛怔怔看着他,支支吾吾道:“太子……”
他将热唇轻轻覆在我的唇瓣上,说道:“紫儿,唤我萧郎……”
我被他紧锁在怀中,如同三月的杏花沐浴着绵绵春雨般融化沉醉于他的刻意温存,一种被呵护、被疼惜的温暖感觉自心头蔓延开来,我尝试着伸出手回拥着他,娇声呢喃道:“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