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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筱堂见娘哭个不停,他也忍不住心酸,簌簌地掉下眼泪来了。
娘一边哭泣,一边唠唠叨叨地诉说:
“你倒好……眼一闭,脚一伸,去了……丢下我们母子俩……活受罪……看村里那些泥腿子多神气,……汤富海抖起来了,又有田地,又有房子,眼睛简直长到额角头上去了……我们这个日子怎么过啊……你,你死鬼有灵,也该显显圣哟……托个梦给我,也是好的呀……就看我们母子俩这样下去吗……”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啥也不管了,只顾扶着灵桌哇哇地哭起来了。儿子听见哭声很高,怕引起四邻注意,慌忙站起来,按着娘的肩膀,使劲摇了摇,说:
“娘,别哭了,别哭了……”
“你别管我,你让我哭哭,我心里才舒服……”
“你有啥闲话对我讲好了,别哭吧,娘。”
“我心里实在闷死了。”她还是嘤嘤地哭泣着,指着灵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继续唠叨,“死鬼,你当年的威风到啥地方去哪?你一辈子走在人前头,没有吃过亏,也没有受过委屈,更没有看过别人的眼色,……为啥这回做了屈死鬼,不言语呢?……你死得苦呀,你死得惨……你丢下我们母子俩活受罪,……你应该在阎王面前告告状呀……你应该到汤富海家显显圣呀……让这些穷泥腿子家宅不安,大祸临头……暮堂呀暮堂,你听见了没有?……你……你听见了……没有……”
朱筱堂从人字呢旧夹袍子里掏出一块脏手帕,给娘揩了揩眼睛,劝她别哭了。她把肚里的话倾吐了差不多,闷在心头一块铅也似的东西消逝了,心里好过些。她擤了擤鼻子,喘了喘气,凝神地望着灵牌。她好像从灵牌上看见朱暮堂,如同生前一样,穿着一件古铜色素缎的狐腿袍子,手里托着一只银制的长长的水烟袋,愁眉苦脸地望着他们母子俩。她再认真一看,灵牌的人影又没有了,只是灵桌上的烛光跳跃,一根香点了一小半,袅袅地飘着轻烟。她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要儿子也行了礼,指着灵牌对他说:
“你晓得你爹哪能死的?”
“给共产党枪毙的。”
“我们为什么住到这个破房子里来?”
“农会赶来的。”
“我们原来的房子呢?”
“叫农会分了。”
她紧接着问:
“啥人住到里面去了?”
“汤富海那些泥腿子。”
“我们那些财产家具到啥地方去哪?”
“都分给泥腿子了。”
“我们为啥落到这步田地?”
“都是因为共产党来了,”他咬着牙齿说,“穷泥腿子翻身了,地主倒霉了。”
“对,好孩子!”她抓住他的手,坐在床边,一面抚摩着他,一面夸奖他,说,“你记住这些,很好。娘欢喜你。要常常记住。”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他把脚狠狠地往地上一踹,倒竖起眉毛,圆睁着眼睛,愤怒地说,“我见了汤富海那些人就生气,恨不能抓过来狠狠揍他一顿,像爸爸那样,抛他的笆斗!”
“住嘴!”她用手捂着他的嘴,向四面扫了一眼,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小白蜡烛的光芒跳动着,一闪一闪的,偶尔发出一点吱吱的声响。她提心吊胆地说,“孩子,讲话小心点,别叫人听了去。”
“那些家伙早睡了。有谁听?”他把头一甩,说,“听去也不怕!”
“不怕?现在不是从前那个世道啊,穷人当家了,我们要小心点才是。”
“听去又哪能?大不了脑袋搬家,我豁出去了,准备给他们拼……”
“你不能这样,白送了性命,也报不了仇。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在得忍住……”
“我真想……”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娘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警惕地对儿子摇摇手,迅速地走到灵桌面前把蜡烛吹熄了,慢慢摸黑摸到床前坐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她的手有点颤抖。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料想有啥事体,低低地问娘:
“啥事体?”
“外边有人……”
“有人?”
“唔……”
“我去……”
“别走……人家问起……刚才那些话可不能说……”
“我懂得,我不会说……”
“好……”
外边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她想这一下可完蛋了!刚才她和儿子谈的那些话一定叫人听去了。这个罪名可不小呀!讲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阴错阳差,早知道流年不利,少说些才好。是非只因多开口,现在挽回不了,可怎么是好。她自己反正老了,有个山高水远,也就由它去了。可是朱筱堂还年青,朱家只有这一条根,千万不能出事呀!人已经堵在门口了,汤富海这劳什子房子没有第二个门,屁股大的一间房子,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逃到啥地方去呢?只好硬着头皮留在屋子里,听天由命了。她屏住呼吸,叫儿子别吭气。屋子里静静的,可以听见儿子急促的呼吸声。
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她想:这一定是村干部布置好了,把房子四周包围起来,敲门捉人了。她额角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流到眉毛那里。这间房子好像忽然热了起来。她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仿佛一松开,就再也不能在一块了。
门外有人小声地问:
“睡了吗?”
这声音好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口音。她想顶过去,不理睬,等到天亮,人家再问起,好把夜里讲的话赖得一干二净。
门外那人好像知道屋子里的人没睡,很有信心地又问:
“睡觉了吗?朱太太!”
她好久没有听人家这样称呼她了。这一句唤起她亲切而又幸福的感觉。她低低问道:
“啥人?”
“是我,苏沛霖,快开门……”
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立刻松了儿子的手,站起来,摸到一盒洋火,划根火柴,点燃了蜡烛,走过去,开了门。苏沛霖一进门,转身敏捷地把门关上,抱歉地说:
“叫你们受惊了吗?”
“没啥。”她若无其事地说。
朱筱堂的手上满是汗。他把手按在人字呢的夹袍子大襟上,惊悸还没有完全消逝,认真望了苏沛霖一眼,说:
“还以为是村干部哩,原来是你!你为啥不早打声招呼?
苏账房。”
“大少爷,你不晓得现在村里人多口杂,行动不方便。白天又不好来,只好夜里来。刚才看到屋子里有亮,晓得你们没睡。走到门口,忽然亮没有了,我在门外吓了一跳。
……”
“你怕啥?”朱筱堂现在有点羡慕苏沛霖,在村里没有像地主那样受人注意,可以到处跑来跑去。他们母子俩却受管制了。
“远远听到像是有人哭,到门口又听不见了。灯一灭,我以为屋里出了事。敲门没有应,又不好进来;站在门外,又怕给人发觉……”
“没想到使你受惊了。”她没有告诉他刚才屋子里惊慌的情形,问他,“这两天村里怎么样?”
“那些穷泥腿子分了田地又分了房子,可高兴啦,大家像是发疯一样,没日没夜的蹲在地里,像是穷光棍讨了个漂亮的老婆,日日夜夜看不够,就差把田地搂在怀里睡觉哪!”
“让他们高兴去,反正好日子过不长。”她想起朱暮堂生前说的话。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苏沛霖坐在灵桌旁边,对着母子俩低声说,“汤富海在村里成了大人物啦,整天跟在村干部屁股后头转。他是农会的积极分子哩!”
“汤富海?”朱筱堂一听到汤富海三个字心里就涌起无边的愤怒,显出轻蔑的神情说,“他欠我们的一百一十多担租子,还没有还清哩。汤阿英从我们家逃走,到现在还躲在上海。我爹要不是他在大会上瞎三话四,也不会被害!别看他现在神气活现,这笔账,将来总要算的。”
“那还用说!”因为朱暮堂判了死刑,苏沛霖在村里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朱筱堂在村里变成一堆臭狗屎,谁见了他都离得远远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搭界,就连小孩子见了,也指着他的脊背骨骂朱半天,叫他听的心里像刀剐似的难受。只有苏沛霖还暗地里和朱家保持往来。他认为世道还要变,共产党在无锡呆不长久的。姑老爷徐义德在上海滩上的势力很大,即使朱筱堂在乡下吃不开,一到了上海,将来还是会飞黄腾达的。他和朱家这条线无论如何不能断。患难中见朋友。在朱筱堂倒霉的辰光,他暗地里照顾照顾,将来不会把苏沛霖忘记。今天夜里,他特地来看他们母子俩,看看有啥可以效劳的。他听了朱筱堂的口气,知道他要报仇泄恨,便火上加油,迎合地说,“这笔账非算不可!提到这些事,我就为老爷抱不平。好心当做驴肝肺,汤富海这老家伙恩将仇报。不是朱老爷给他田种,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忘恩负义的人没有好下场。”她说了这句话,暗中窥视了苏沛霖一眼。
“太太这话一点也不错。”苏沛霖伸过头来,紧靠着她说,“这两天好吗?有啥吩咐?我给你去办。”
她叹息了一声,兴致阑珊地说:
“这日子谈啥好字,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三餐茶饭送进嘴,躺到床上睡下,就算又糊过一天。现在啥人也不理睬我们了。你没把我们忘记,常来看看我们,我们也算得到一点安慰。”“我昨天就想来看你们,手里有点事,走不开。今天才来。
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们的。”
“我也常常想你。”朱筱堂说,“蹲在这间破房子里,可把我闷死哪!”
“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长的。”
他懂得苏沛霖讲话的意思,也暗示地说:
“长是不会长的,可是眼前的日子不好熬啊!”
娘不同意儿子的意见,说:
“古人说的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要熬到哪一天啊!”朱筱堂深深叹息了一声。
苏沛霖看灵桌前面那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