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用不着了。”他今天心里很乱,想了想,改变了主意,说,“准备一点也好。”
“是。”老王弯腰应了一声。
“啥辰光要,等我叫你。没事,你们都不要上来,在下面等着。”
“晓得了。”老王懂得徐总经理把三位太太和少爷都找到三太太的房间里来,一定有啥重大的机密事体。他迅速地退了出去,然后轻轻把林宛芝的房门关紧。
今天林宛芝房间的光线显得比往常暗的多,鹅黄色的绒布窗帷已经放下,好像要把这间房子和整个世界隔绝。从墙角落那里的落地反光灯透露出来的灯光很弱,再加上林宛芝坐在梳妆台前面的矮矮的沙发凳子上,遮住了一些光线,徐义德和大太太、朱瑞芳坐在沙发上,连面孔也看不大清楚。徐守仁坐在床上,对着电灯,唯有他的面孔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头发依然是梳得雪亮,身上披着一件红绿相间的大方格子的薄绒茄克,胸前打着一条紫红的领带,那上面飞舞着一条黄龙。大家沉默,眼光都对着徐义德。
那天在星二聚餐会,徐义德突然不见,本想给人民政府一个措手不及,没顾上给大家打个招呼,悄悄离开了。他打算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干脆到香港去,一走了之。回到家里,他只和林宛芝商议这件事。她起先舍不得离开他,后来想和他一道去,再一想又怕引起人家注意,就勉勉强强同意他去了。她着手帮他收拾行装,给他准备了一些现款。他不要,说是到了香港这个钞票没有用。他有美金,再带点黄金首饰啥的就够了。当他收拾好了,准备向大太太和朱瑞芳说一声就走,忽然想起还没有办出境许可证,怎么到香港去呢?马上到派出所去申请,那不是叫人民政府知道了吗?为啥要走呢?不申请,没法弄到许可证。没有许可证,到深圳去闯吗?闯不过去,叫人发现,反而不好了。林宛芝再三劝他不要冒这个险,就是要去,等“五反”过去了也不迟,先写封信给守仁他叔叔,叫义信在那边先有个安排也好。徐义德盯视着她,越望越舍不得离开她,只好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的美金和首饰掏出来放到柜子里去。从此,他心里一直郁郁不乐。陈市长做了“五反”动员报告,他心里更加沉重,考虑了再三,决定找家里人来好好商量一下。
徐义德喝了一口茶,扫了大家一眼,然后低声说,声调里充满了焦虑和失望:
“五反运动真的来哪。政府先从七十四个典型户开始,听同业的说,这次劲头大得很,哪一次运动也不能和这次比。上海吸收了各地的经验,准备得很充分。陈市长在天蟾舞台的‘五反’报告,每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痛我的心。沪江到现在还没啥动静,不过迟早要来的。只要‘五反’工作队一来,沪江纱厂就完蛋了,我这个总经理也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
徐义德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三位太太不知道今天晚上要做啥,大太太以为是叫她来打麻将,朱瑞芳估计是看外国电影,林宛芝料想是约大家一道到啥地方去白相。后来老王说老爷请她们到三太太房间里,那地方不好打牌也不好看电影,但谁也猜不到究竟是啥事体。等到徐义德一张嘴,各人轻松愉快的情绪顿时消逝得了无踪迹,心情也慢慢变得有点沉重,逐渐低下了头。只有徐守仁仿佛不懂啥五反运动似的,他望着爸爸,听他说下去:
“我怕临时发生事情来不及应付,今天晚上特地和大家商量商量。‘五反’工作队一来,沪江纱厂就完蛋,这是肯定的。”
“为啥?爸爸。”
“你,”徐义德盯了守仁一眼,仿佛现在才发觉他坐在床上,不满地说,“你在香港好好的,为啥要回到这个倒霉的上海来?”
徐守仁嘟着嘴,有一肚子委屈似的,说:
“不是你叫我回来的吗?”
“我叫你回来,你就回来,这么听话?我的好孩子!”
徐义德不但后悔徐守仁回来,他还后悔没有完全把厂迁到香港,更后悔自己留在上海滩上受这份罪。现在得不到出境许可证,插翅难飞了。
徐守仁知道爸爸不是心思,放低语调,体贴地又问:
“爸爸,为啥‘五反’工作队一来,我们就完蛋呢?”
“孩子别问这些事,你不懂。”徐义德心中平静一些,在盘算自己的违法行为,小的数目根本记不清了,大的主要几笔就不得了,要是清算出来,别说一个沪江,两个也不够赔偿啊。也深深叹了一口气,等了一会,说,“你们要徐义德呢?
还是要洋房汽车?”
她们三个人都不言语,默默地愣着。大太太料想朱瑞芳和林宛芝一定是要洋房汽车,她们和徐义德好,还不是为了这些。她和徐义德是结发夫妻,当年徐义德没有现在这样发达,她和他就很好了,即使沪江纱厂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在乎。朱瑞芳和林宛芝嫌贫爱富,一定要离开徐义德,她无论如何也不离开。想想自己快五十了,娘家也没有人,离开了也没地方去。她们两人要离开,正好,显得她和徐义德的爱情始终如一的,她要和徐义德共患难、同生死,一方面也好收收徐义德的心。但是她不马上表示意见,要看看她们,特别是要看看林宛芝那骚货。
林宛芝打定了主意:不离开徐义德,她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徐义德过这一关。她首先想到冯永祥。过去听徐义德说他是工商联的委员,工商界的红人,又和政府的首长有往来,凭现在她和冯永祥的交情,只要她说一声,难道他这个忙还不帮吗?不过,这个“忙”只能暗中“帮”,现在不好提出来,将来也不能说出来。她生怕自己的心思被大太太和二太太发觉,不再想下去。她旋即想起这几年来她手里有不少积蓄,即使沪江出了事,没有汽车洋房,光是徐义德一个人,找个公寓房子,下半辈子的生活一点不愁。
半晌,大家还是不啧声。徐守仁不假思索地对爸爸说:
“我要你,我也要汽车洋房,我都要。”
“傻孩子,”徐义德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好像要把所有的焦虑和苦恼都要吸到自己的肚子里似的,说,“要了爸爸,就没有汽车洋房;要汽车洋房,就没有爸爸了。”
“我都要,我都要,爸爸。”徐守仁的眼睛有点润湿,模模糊糊地看见林宛芝用手绢在擦眼角。
大太太见她们两个人不吭气,仔细一想,她自己不先说,她们不会说的,也不好说的。她听了徐义德刚才那两句话,有点心酸,安慰地说道:
“义德,我只要你,别的,我啥也不要。讨饭,我也和你讨一辈子。”
林宛芝鼻子一酸,她实在忍不住了,眼角那里的眼泪流下来了。她拭去眼泪,揩了鼻子,生怕给人看见,她侧过身子去,望着壁炉上的嘉宝的照片发呆。大太太讲完了话就注意朱瑞芳和林宛芝的态度,看见林宛芝哭咽咽的,就借题发挥了:
“男人还没出事,就哭了,真不吉利。肚里有啥心思,说出来好了,要洋房汽车也不要紧。有些人就是为了洋房汽车才爱人的,我早就晓得。”
“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忍心吗?”林宛芝心噗咚噗咚地跳,有点激动,但是她努力忍受看。她不能再不说话了。她望了朱瑞芳一眼,好像说:对不起,我要先讲了。她说,“我要你,义德,我不要洋房汽车。要是真的出事,我还是要你,没有洋房,没有汽车,没有厂,我养活你。我会踏缝纫机,我踏缝纫机养活你。我要是有三心二意,我一定不得好死。”
大太太听林宛芝这一番话,感到有点失望,看上去这骚货要死缠着徐义德不放哩,说得多好听,踏缝纫机养活义德,真不要脸!
朱瑞芳没言语,不愉快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纠缠在她的心头上。从无锡传来不幸的消息:朱暮堂判了死刑,伏法了。朱筱堂想到上海来一趟,她和徐义德商量,他坚决反对。没有办法,她只好托人告诉朱筱堂,现在正碰上“五反”,过一阵子再说。从徐义德刚才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沪江前途是很黯淡的。徐守仁呢,虽说是徐义德的心头肉,又是独生子,但不给她争气,不断闹事,在街坊邻居的舆论中的声名很不好,书既没读好,办厂的能力更谈不上,前途很渺茫。她一时忽然感到自己无依无靠了,忧郁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听林宛芝说完,便向林宛芝轻蔑地撇一撇嘴,冷笑了一声,说:
“我是不会说漂亮话的,我也不是说漂亮话的人。我要义德,保住人要紧。古人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哪能,一定要保住人。只要保住人,别的我啥也不要。”她想徐义德的家私,当然是徐守仁的,别说什么洋房汽车,徐义德名下的一切财产,将来都是徐守仁的。她不把大太太放在心里,因为不是她的对手。上了年纪的人,说不定啥辰光眼一闭脚一伸,就全完了。最讨厌的是林宛芝,长的年青漂亮,从来又不生病,今天还表示要养活义德哩,鬼才相信。义德没出事,就和冯永祥那家伙眉来眼去,这样水性杨花的人,不变心才怪哩!她多少知道一点她和冯永祥来来往往的事情,有意不点破,也不声张,让他们混下去,等到把柄抓到手里,林宛芝就别想再在徐公馆里住了。
“啥人讲漂亮话?不要出口伤人!”林宛芝忍不住质问朱瑞芳。
“自己没说,何必多心?”朱瑞芳坐在徐义德旁边,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那你说啥人?”林宛芝追问她。
“屋子里也不是你一个人……”
朱瑞芳没有说下去,林宛芝从梳妆台镜子里看到她的手暗暗碰了一下大太太的左胳臂。林宛芝轻蔑地睨视她一眼说:
“有话自己说好了,不用搬兵。屋子里不是我一个,可是也没有第三个呀!”
大太太开口了: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两个欺负我一个,我不怕。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