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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富海欠他的一百一十多石租就是这样加倍积累起来的。
阿英她娘毫不犹豫地说:
“当然不能答应,朱老虎别想割我心头肉,要么,我这条老命和他拼了!”
“一定不答应,天下哪有这个理数,我们只欠朱半天两石租子,是荒年时候欠下的,讲道理应该减免了,就是要还,也不过两石。谁晓得朱半天七算八算,变成一百一十多石租了。
我一想到这件事体,心里就不服气。”
“是呀,这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压在我们头上,就是种一辈子庄稼也还不清呀,到来生还要变牛变马还他哩!”
“来生?哼,这一辈子还过不下去哩,朱半天的苦我可吃够了,分明只欠他两石租子,为啥算到一百一十多石呢?我哪能也想不通。”
“谁想的通?我憋了一肚子的气。”
“我的肚子差点给气破了!”
“朱家的算盘和我们的不一样。”
“那不做数。”
“他可要哩!”
“他要怎么样?”汤富海伸出两只满是老茧的黝黑的手,气得手有点颤抖,说,“我给朱半天劳苦了一辈子,落得两手空空,还欠他一屁股的债,叫我拿啥去还?”
“不是要阿英吗?”
“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我们要受朱老虎一辈子的气吗?”她想世道为啥这样不公平,日子老是这样下去没法过呀!便问,“能不能找个地方给朱老虎讲讲理?”
“上啥地方去讲理?乡长是他的人,区长听他的话,县长办事要看他的脸色,全无锡当官的都和他穿一条裤子!”
“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吗?”
“讲理的地方?”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朝外边看看,夜已深了,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村里十分安静,人们都睡了。他关好门,回来坐在方桌子前面,低声地说,“讲理的地方有啊!”
“在啥地方?”
“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
“根据地?”
“小声点。”他生怕让人听去,警告地说,“隔墙有耳。”
她放低了声音说:
“那快点到那边去讲理呀!”
“那边远着哩,哪能去法?”
“不管多远,总有走到的一天。”她眼睛里露出希望的光芒。
他摇摇头:
“走到了也不行,我们这地方,那边管不着。”
“那我们要苦一辈子吗?”
“谁晓得呢?”他说,“除非我们这里也变成根据地。”
“那边的人为啥还不来呢?”她是多么盼望有个讲道理的地方啊!
“现在不是正在打着么!那边的人来了就好了。”
“哦,”她有点焦急,见汤阿英睡在床上,非常酣沉,想起今天下半晌朱暮堂的管账先生苏沛霖的话,指着阿英对她爹说,“那么,明天苏先生来要人哪能办呢?”
“这个——”他还没想出啥办法来。
从他的脸上她看出阿英她爹心中的苦恼,忍不住一阵心酸,满眶热泪顺着腮巴子不断往下流。这一阵子闷在肚里的怨气再也忍不住了,她放声大哭了。
汤阿英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给哭声惊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歪过头来,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见娘扶着方桌子在哭,爹愣在那里。她奇怪地问:
“娘哭啥?”
爹一听到这话,心里十分难受,他咬着牙,想了一阵子,说:“没啥,你睡吧。”
“不,你告诉我。”
“告诉你?”爹皱着眉头,轻轻地摇摇头,说,“大人的事,别多嘴。”
她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叫:
“娘,娘……”
娘一听到她的叫唤声,哭得更厉害了。她意识到爹不肯告诉她的原因了。这几天爹和娘一直在为她操心。她跳下床来,摇着娘的肩膀说:
“别哭,娘,别哭……”
娘抬起头来,拭去腮巴子上的热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摸着阿英的小辫子,对着她的面孔望了许久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阿英注视娘的慈祥的眼光,晓得娘有一肚子心思,排解不开,便哀求地说:
“你给我说吧,娘,我听你的话……”
娘抚摩着她蓬松的头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无可奈何地说:
“去吧,娘心里实在舍不得;不去呢,朱老虎不答应,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
说到这里,娘的眼睛又有点润湿了。
“我,我去!”阿英坚决地说。为了家里的生活,她想勇敢地挑起这副重担。
“不,这口气我受不了!”汤富海霍地站了起来,右手有力地向桌子一拍。
“不去,明天一早苏先生就要来了!”
“我去好了,娘……”
“好孩子,娘不忍割去心头肉,可是朱老虎要你爹的命,留了你,就留不了你爹;留着你爹,好好谋生,可以养家活口,等你爹赚了钱,再赎你回来……”说到这里,想起她这样小小的年纪,要到朱老虎家去受苦受罪,内心如同刀绞一般的难受,娘忍不住嚎啕大哭,再也说不下去了。
爹不忍看她们母女两个,把脸转过去,对着剥落了的土墙。
汤阿英坚强地跨进朱家的门,迎接着她的是饥饿和寒冷。天还没有亮,她就爬起来做活。朱暮堂和他的老婆稍为有点不如意,就用鸡毛掸帚和棍子没头没脑地抽打她。饿她一天是经常的事,饿她一顿那已经是非常宽大了。在严寒的冬天,朱暮堂夫妇睡在丝棉被里还不够,加上从上海买来的英国制的纯羊毛的毯子;可是汤阿英睡在牛房旁边,连一床薄被也没有,用喂牛的草垫在下面,盖一床破棉絮,连脚也盖不上,一双脚给冻烂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一天夜里,汤阿英偷偷回到自己的家,抱住娘失声痛哭,宁肯跟爹和娘到处去讨饭,死也不肯回到朱家这个老虎窝里去了。娘最初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阿英也不好意思说,最后说了,娘的脸气得通红,看到她给折磨得这样,放声痛哭。哭声连着哭声,两个人紧紧抱着,整整哭了半夜。汤富海回到家里,晓得这回事,觉得阿英再也不能留在村里了。走吧,朱家要起人来哪能办?不走,又哪能办?娘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爹说:
“不能再让朱半天糟蹋,要离开村子。现在真的应了歌子的调调了。”
“啥歌子?”
“你忘记了吗?‘农民背上两把刀,租米重,利钱高!农民眼前三条道,一逃二牢三上吊!’”
“这一带都是朱老虎的天下啊,逃到啥地方去,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娘担心地说。
“逃到啥地方去?”他凝神一望,说,“秦妈妈在上海混的不错,先到她那边躲一躲……”
秦妈妈也是梅村镇的人,是汤家的好邻居,乡下日子不好过,很早以前就到上海谋生去了,现在是沪江纱厂的接头工,在上海落户了。逢年过节,她有时回到乡下来看看。
娘给阿英她爹一提,眉头舒展了,兴奋地说:
“你不说,我倒忘记了。”
“你带阿英去,在秦妈妈那边避过风头,然后找点生活做,别再回来。”
“好,我们去。娘,我到上海找了生活做,把工钱寄回来养家。”阿英一双机灵的眼睛盯着娘,等待娘下决心。
“好是好,只是你还没有长大成人,我叫你离开了家,到上海去找活,受苦受累。”
“不要紧,我身子蛮结实,只要离开朱老虎,又能养活家,就是苦一点,我也心甘情愿。”
“好孩子,只是苦了你啦。”
“娘,你别担心这个,吃点苦没啥。”阿英懂事地说。
娘心里同意了,但还不放心家里:
“家里的事呢?”
“我和阿贵在村里顶着。”
阿贵是阿英的弟弟。娘要他们父子两个和她们一道去。爹不肯。他舍不得离开乡土,就是忍痛离开了,四个人到上海也没法站住脚,秦妈妈家里容纳不下,到啥地方去谋生?留在村里,好夕熟人多,有啥困难,街坊邻居也好照顾。娘放心不下。汤富海在煤油灯下,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你们去,千斤的担子,我挑;有油锅,我下;有刀山,我上!”
“我们走了,你们在村里的日子不好过……”娘说着话,忍不住把头低了下去。
“不走,日子更不好过啊。”
娘和阿英都没有吭气。爹催促道:
“别一心挂两肠,时候不早了,快收拾收拾吧!”
爹连夜向邻居借了点钱,天还没亮,就把母女两个送上去上海的火车。
母女两个从来没有去过上海,一下了北火车站,满眼尽是高楼大厦,几乎遮去了半个天。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又涌过去。公共汽车,电车和各色各样的车辆从四面八方开来,又向四面八方开去。街上每一个人都很匆忙,仿佛都有紧急的事体在身,迟了一步就会耽误似的。
母女两个不认识路,也不敢搭上任何一辆车子,怕给拉到不晓得的啥地方去。她们死死记住秦妈妈的地址,一边走,一边问。快到秦妈妈住处,天早已黑尽了。
北风冷飕飕地迎面吹来,地上结着薄冰,阴暗角落的积雪还没有完全化净,正是三九天气。娘身上那件已经穿了二十五年的破棉袄,怎么抵挡得阵阵寒冷北风的侵袭?她冷得浑身只是发抖,牙齿打颤,问路都讲不大清楚。她抓住阿英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去,嘴里嘀咕着:“该剐的朱老虎,你逼得我们好苦,害得我们冲了家,……”她边走边嘀咕,一个不留心,滑的一下掉在一个半人深的臭水沟里,差一点没把汤阿英带了下去。
汤阿英左拉右拉,好容易把她拉上来,找了一个破墙角,慢慢给她把衣服拧干。那衣服上的臭味,叫人闻了呕心。阿英脱下自己身上的一件蓝布罩衫,给她穿上。刺骨的北风,加上潮湿的衣服,她身上更是冷得直打哆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好容易一拐一拐地走到秦妈妈的草棚棚门前。
秦妈妈见了她们母女两个,又是惊,又是喜。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