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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体还没那么严重……”
梅佐贤听了这句话心里稍为轻松一些,仔细听徐义德往下说:
“我今天准备不回家了……”
“不回家?为啥?”
“杨部长带了‘五反’工作队进厂检查,今天停伙,明天停工。你说,那位杨部长会放过我吗?”
“总经理估计的正确。”他又怀疑严志发来看过徐义德了。
“我想,他们可能不让我回家。我不如主动不回家。根据军管会颁布的法令,三停是违法的。现在印把子捏在人家手里,人家要立啥法,就立啥法,我们做生意买卖的人有啥办法呢?共产党根据法令,随时可以逮捕我。也好,我就在厂里等共产党来抓,把我关进提篮桥,好得很,用不着担心五反不五反了。”
“会有这样的事吗?”梅佐贤感到事情严重,万一总经理给抓进去,那么,沪江纱厂的全副担子都压在他的肩胛上了!他没有这个膂力,也没有这个胆量。这么一来,倒真要给总经理想想办法了。只要有总经理在,天塌下来,有总经理顶着。他即使有点责任,也不怎么严重。他安慰徐义德,说:
“总经理,不会的。”
“共产党说到哪里,做到哪里,——他们啥事体做不出来?不过,倒希望他们把我抓起来,我就好避开‘五反’了。请你今天到我家里去一趟,叫她们放心,我今天住在厂里,明天也可能不回去。”
“我一定给总经理办到。”梅佐贤同情地看着徐义德,表示愿意和他共患难,说,“我也住在厂里。”
“为啥?”
“陪总经理。”他的声音有点呜咽。
“谢谢你的好意。”徐义德感激地点点头,觉得梅佐贤究竟是厂长,在紧要关头没有忘记他。在注视梅佐贤穿着一身深蓝咔叽布的人民装,长方型脸庞上那两个酒窝好像为他隐藏着忧虑,感觉梅佐贤比过去更可爱了。现在他更需要梅佐贤这样的人。他说:“你不要住在厂里。厂里,有我顶着。你每天照样回家,好在外边探听探听风声,和我家里联系,省得叫她们待在家里担心受吓。”
“我白天可以出去给你办事,晚上在厂里陪你。”
“不。不能够让共产党把我们一网打尽。我要是出了啥事体,守仁年纪还青,办厂、维持这份企业,全要拜托你了,佐贤。”徐义德说到这里很激动,声音十分低沉。
“我,我……”梅佐贤认为自己是厂长,也有义务留在厂里,但是总经理那么恳切,要是自己坚持,反而显得自己推卸责任了。他只好说:“我听总经理的吩咐,总经理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很好,以后完全靠你了。”徐义德说到这里,把头低了下去。
梅佐贤见总经理对他那么信任,想起和严志发谈话的情形,不禁感到内疚,脸上热辣辣的了。他坐在那里,想原原本本地告诉总经理,又怕总经理怀疑自己;不讲呢,心里又不安。他吞吞吐吐地说:
“总经理,严志发今天找了我……”
“他找你?”徐义德警惕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注视着他。
梅佐贤一看到那眼光,他就有点心虚、徐义德炯炯的眼光仿佛可洞察一切,啥细微的事物也瞒不过他的视线。梅佐贤慢慢地说:
“唔,他要我负责继续开伙,维持生产……”
“你哪能讲?”徐义德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都循环到他的脸上了。他涨红着脸,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因为他对付杨部长和“五反”工作队,主要靠这一着。这一着万一突破,五反运动不可避免地要在全厂展开了。
“我说总经理在厂里,你们可以找他去交涉……”
徐义德脸上的皮肤松弛了,换了一口气,赞扬地说:
“你回答得对。他们有本事,找我徐义德好了。就是杨部长亲自出马、我也不在乎。没钱就是没钱。我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别逼人太甚,顶多我把厂献给政府,省得我担这份心事!”
“他们当然不是总经理的对手。”
“严志发要来找我吗?”
“不,他不肯找你,硬要我和勇复基负责……”
徐义德打断他的话,插上来问:
“你说啥?”
“他硬要我和勇复基负责……”
“勇复基?”徐义德咬着下嘴唇,气愤地说,“他们想的真绝,啥人不好找,要找勇复基!”
“他还要我们保证明天不停伙不停工!”
“你保证了吗?”
梅佐贤给总经理突如其来的一问,没有想好怎么说法,当时愣得说不出话来。徐义德感到事体有点不妙,逼紧了梅佐贤也许不敢说真话了。他放慢了语调,轻轻地说:
“保证了也没有关系。”
梅佐贤从总经理的口吻里,了解总经理并不知道严志发找了他,当然更不晓得他们谈了啥。他心里有了底,情绪稳定一些,便笑了笑,说:
“我哪能保证?我一口回绝了他。”
“你做得对!”徐义德靠到沙发背上,悠闲地跷起二郎腿来,穿着黑乌乌皮鞋的右脚左右摆动着。
“他还缠着勇复基不放……”
“啊!”徐义德的脚停止了摆动,把腿放下,问,“他怎么说?”
“他,”梅佐贤想到勇复基是他手下的人,如果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他这个做厂长的也有一份责任,便说,“他见我口气很硬,就没吭气。严志发再三要他想办法,他说这一阵厂里银根确实紧,头寸不够,他是小职员,没有办法想。严志发还要他动动脑筋,他往我身上推,要厂长出点子。他能办到的,一定办。”
“想不到勇复基的本事也不小。”徐义德心中深深感到每月给勇复基那点暗贴,是完完全全值得的。杨部长真是无孔不入,连勇复其这边也想去动摇,幸亏勇复基应付的好,不然坏了他的事,那就很难收拾了。
“我在旁边相帮他,递眼色给他看,暗示他有啥事让我负责……”
“怪不得他的胆子这么壮哩!”
“这全靠总经理的栽培,从前他可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啊!”
“你也有一份功劳!”
“多承总经理的夸奖。”梅佐贤想起严志发的话,试探地说,“你看,停伙停工下去,行吗?”
“这个……”徐义德想了半晌,反问道:“为啥不行?”
“停伙停工,工人闹起事来,怎么办?”
“闹事正好,‘五反’就没法进行了。”
梅佐贤看这一点没打动徐义德,改口说:
“停伙停工,大家都没饭吃,高级职员和工程技术人员会有意见,还有总经理……”
“你怕我们饿肚子吗?这没关系,我们可以准备点干粮。”
“我们当然没有问题。”梅佐贤说,“我担心怕坚持不下去。”
“为啥?”
“万一杨部长要查账,账面上是有现金的……”
“你说啥?”徐义德打断他的话,问。
“我说,万一杨部长要查账……”
“查账?”徐义德脸上的肌肉顿时绷紧了,说,“杨部长提了吗?”
“杨部长没有提,从严志发的口气里听出来,好像已经想到这一层了。”
“哦!”徐义德半晌没有做声,等了一会儿,说,“查账也不怕,要勇复基想办法明天把现金支付出去。我们能停伙多久就停伙多久!”
“那当然。”
“你要稳住勇复基。”徐义德的二郎腿又跷了起来,他看到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通向大门的路上的电灯已经亮了,便说,“时候不早了,你快上我家去一趟……”
“今天你睡在啥地方呢?”
“就在这里!”徐义德指着空荡荡的办公室说。
“你给我送张行军床来?”
“也好。要是没有现成的行军床,千万别去买,我在长沙发上也好过一夜。”
“有现成的,一会叫他们送来。”
梅佐贤走出了厂长办公室,严志发的话有力地在他耳际萦绕。他在严志发面前答应下来,明天一定想办法继续开伙、开工,今天晚上日子好过,明天白天难熬。这话不能告诉徐义德,幸好勇复基不清楚个中底细,徐义德就是找到勇复基,他也说不出啥名堂来。但自己夹在徐义德和杨部长之间,这个夹心饼干的日子可不好受啊!不开伙开工,杨部长那边交代不过去;不停伙停工,徐义德这边不答应。他深深叹息了一声,低着头,喃喃地说:这本是徐义德的事,为啥推来推去推到我的头上来呢?他想起刚才徐义德的口气松了些,明天杨部长要是真的派人查账,逼得徐义德非让步不可,让他们面对面去斗,他就可以跳出夹心饼干的处境了。
他回过头去,向办公室望了一眼:里面的电灯亮了,门轻轻地给关上了。
徐义德走到窗口,把天蓝色的窗帷拉起,旁边留下一些空隙,这样,外边的人看不清屋里的动静,他在屋里却可以清清楚楚看见窗外的一切。梅佐贤在楼下待了一会,交代了几件事,跨出总办公室的大门,在通向大门的煤渣路上踽踽地走着。他今天没有坐那辆黑色小奥斯汀汽车回去。汽车停在他家的车房里。“五反”工作队进了厂,不是坐汽车的辰光,生活应该朴素点。徐义德的眼光一直把梅佐贤送到大门那边,见他顺利走出大门,没有遇到一丝的阻碍,他完全放心了。
徐义德反剪着两手,从窗口走了回来。他走到墙那头,又走回窗口:看到日班工人已经吃过晚饭换了衣服慢慢回家去了。夜班工人断断续续地从门外走进来。他见到那些精神抖擞的工人,要是在从前,心头马上涌起喜悦,做了一班之后,许许多多的棉花就变成无数的棉纱了。可是今天晚上啊,心里充满了无名的仇恨!
“你们都来吧,来吧,反正把我这爿厂糟蹋完了就称心如意了。你们在厂里生产的蛮好,要搞啥五反、五毒,五毒?这算啥毒?多少年来,哪一家工厂不是这样做的?我徐义德还算是好的哩,哼,别的厂,你们去看看,比沪江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