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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佐贤这番话正合徐义德的心意,但徐义德不马上表示态度,要先听一听别人的意见,特别是冯永祥的。他对工商界人士的脉搏很熟悉,对党政首长的意图也比别人清楚。他说要搞聚餐会,那就大体差不多了。否则,就是自己提出来,也是白费心机。冯永祥没有开口,唐仲笙摇摇头,说:
“聚餐会不是不可以举行,坏就坏在重庆星四聚餐会上,不是他们利用它向政府进攻,我们星二聚餐会也不会自动结束。‘五反’刚过去没有多久,现在恢复聚餐会不是时机,就是有人出来号召,我看,有些人会有顾虑。”
梅佐贤提出了异议:
“那倒不一定,只要永祥兄出来一号召,你说,哪个不愿意参加?”
他的话说得冯永祥心上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动,怪痒痒的。唐仲笙的嘴给这几句话堵住了,他不好压低冯永祥在工商界号召的作用,但又不想放弃自己的见解。他眉头一扬,顿时计上心来,微笑地说:
“阿永出来号召,当然没有问题,我首先就报名参加。问题不在这个地方。问题在于阿永不到时机成熟,他决不轻易出山的。”
冯永祥看唐仲笙站在大红漆皮靠背椅子旁边,虽然比梅佐贤矮半个头,可是这一番话却比梅佐贤高明得多了。他俨然摆出工商界巨头的架势,庄重地说:
“仲笙兄说的对,现在还不是时机。”
“要过一阵,看看苗头再说。”
这是徐义德的声音。梅佐贤心里想:总经理私下给他说,不是希望恢复聚餐会吗?怎么调门忽然变了呢?他真摸不透总经理的心思。冯永祥给唐仲笙一捧,非常得意。他要林宛芝晓得他在工商界的地位是一天比一天高了。他转过身去,看看他右侧面的林宛芝。林宛芝低着头,不知道听见没有。他的眼光不巧碰到江菊霞的眼光,不好马上躲开,装出是找她的神情,说:
“江大姐,你怎么不开口?”
“我在看宛芝的旗袍料子,这颜色真好!”
冯永祥乘机会毫无顾忌地望着林宛芝,见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纱旗袍,里面是雪白绸子衬裙,领口那儿别了一只翡翠的别针,配上那旗袍颜色,十分引人注目。她那头乌黑头发用一个金黄的圈子套起,闪闪发光,头发翘得高高的。这是夏天流行的马尾式。大家给江菊霞一说,眼光也朝林宛芝身上看。林宛芝抬起头来,发觉大家的眼光,她转过脸去,谦虚地对江菊霞说:
“江大姐才会选料子哩,我这件旗袍还是早两年做的,一直没有穿,今天热的闷人,才拿出来穿上。”
江菊霞向她浑身上下打量一番,看看自己,又暗暗觑了徐义德一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溜溜的味道。但她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说:
“像我这号子人,料子选的再好,穿到我的身子,还不是一个猪八戒。不像你,穿啥衣服都好看。你看,从头到脚,多么调和,多么美丽!你越来越年青,越来越漂亮了!别说男的,连我们女人见了你也要多看两眼!”
“哎哟,别折死我了,江大姐!”
徐义德闻到江菊霞话里的醋味。最近江菊霞两次表示要约他出去白相,他借口“五反”以后,怕别人闲言闲语,要推迟一阵再出去。江菊霞自然很不满意,肯定徐义德是嫌她老了,也玩腻了,要调调味口。她虽有一肚子苦说不出,可是不好对任何人提起,今天无意流露出来了。徐义德本来并没有仔细看林宛芝,江菊霞一赞美,留心了一下林宛芝打扮,果然和往日不同,确实比以前更加漂亮了。他想今天请客,也应该打扮打扮。他怕江菊霞发醋劲,叫林宛芝看到不好,让别人知道更不好,赶紧把话题拉到聚餐会上,问江菊霞:
“你听见刚才仲笙兄的高论吗?”
“智多星的话,谁能够不听!”
“江大姐别捧的我太高,摔下来,跌的重,我可吃不消啊!”“不要紧,”冯永祥插进来笑着说,“你短小精悍,身轻如燕,就是摔下来,我保险擦不破一块皮的。”
“阿永,又拿我开玩笑了,矮小也不能怪我,是父母生的……”
“当然,生孩子也不能像工业品一样定货,不好事先规定多少重量多少尺寸,我绝没有要你老兄负这个责任。我们身体高大的人也有缺点,做起衣服来,料子就比你用的多,哈哈。”
康仲笙挺起胸脯,态度轩昂,摆出威风十足的神情,坦然地: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在座各位,谁也比不过你诡计多端,”冯永祥伸出手,向大家指了指,说,“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那当然,那当然。”梅佐贤曲着背说。
“阿永的话一定不错。”徐义德也捧了他一句。
江菊霞想趁客人没来的空隙,把徐义德拉出来谈。她望着花园里那些盆景,撇下林宛芝,对徐义德说:
“好久没上你们家来了,花园里添了不少新鲜玩意哩!这盆景布置得真好,像一幅画。”
她一边向盆景走过去,一边用眼睛暗示徐义德一下。徐义德走过去,但是走了两步就站住了,随便搭讪两句:
“最近在家里闲得无聊,弄了两盆来白相。”
江菊霞有意向前面又走了两步,希望徐义德跟过来,好给他谈,约个碰头的时间,免得他老是在电话里推三推四的。徐义德早察觉她的心思,不好拒绝,可是又不愿跟过去。他现在和工商界的巨头们已经混得厮熟了,有些人甚至比她关系还深,因此对她疏远了,认为没有必要和她过分亲热。他和史步云也碰过很多次面了。不过,她和史步云的关系究竟比任何人深,也不能和她一刀两断。他采取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她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她站在争艳花店买来的山水盆景前面,暗暗向他招招手,他没办法再推辞了。他望见唐仲笙站在阳台上发愣,大概因为冯永祥挖苦了几句,心里很不高兴,又不能发泄,便一言不发,出神地盯着前面的碧绿草地。徐义德向他招呼道:
“仲笙兄,来看看我的盆景。”
徐义德和唐仲笙一同走到那个山水盆景前面,江菊霞脸上顿时变了色,讽刺地说:
“不到厂里去上班,在家里摆弄起盆景来了,真是玩物丧志!”
徐义德见她话不投机,怕引起她发脾气,按捺住心头的气愤,若无其事地说:
“是呀,有点玩物丧志的味道,省得到厂里去,别又犯啥五毒呀六毒的。”
唐仲笙不了解他们两人的谈吐为啥针锋相对,他望了盆景一眼,赞赏不已:
“德公,你在啥地方买来这样高雅的盆景?我在新城隍庙那边看的盆景庸俗极了!”
“一般花店里好盆景不多,买盆景要自己去选,有些人干脆自己创作。”
“你啥辰光给我介绍介绍,我也买两盆来白相。”
江菊霞一肚子气再也耐不住了,她把嘴一撇,哼了一声,说:
“大老板有钱,要买啥盆景就买啥盆景,白相腻了,往墙根一扔,再买盆新的。”
“这个……”足智多谋的唐仲笙给她几句话也弄得糊里糊涂了,信口便说,“不,我听说有的盆景可以摆设几十年哩!”
“在苏州拙政园里,我还看过四百年的盆景哩!”徐义德不和江菊霞争论,装出没有听懂她的话,赞美地说,“那些盆景比我这个可高明的多了。”
“照我看,你这个就很不错了。”
“人家大老板眼光高,”江菊霞见徐义德不理会她的话,越发叫她心头生气,可是又不好意思暴露出来,冷讽热嘲地说,“见了好的,还要更好的!”
徐义德站在那里实在难受,她一句话一句话就像是一根一根犀利的针刺在他身上,痛在心里,表面上却要保持镇静,又不好和她逗气,更不好走开。他希望有人救他一把。可是冯永祥和林宛芝谈的很高兴,梅佐贤听得入神,仿佛有意识把他放在这狼狈不堪的境地里。他恨不得把这个盆景砸碎,怪老王为啥不把它收起来,移到玻璃暖房里也比放在阳台旁边强。他急得满头是汗,冯永祥的叫声救了他:
“德公,客人来了,快来招呼!”
徐义德连忙离开江菊霞和唐仲笙,走到阳台那边,恰巧马慕韩和金懋廉、柳惠光他们一同从客厅走出来。马慕韩握着徐义德的手,说:
“进门没见到主人,以为走错了地方。请客,怎么主人不在家呢?”
“里面热,外边凉快些,”徐义德招呼大家坐下,抱歉地说,“有失远迎。”
“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冯永祥用右手向大家一指,最后拍一下自己胸脯,显得和马慕韩他们十分熟悉。他看见唐仲笙陪着江菊霞站在盆景那边不动,便大声叫道,“你们看,我们江大姐忽然变成诗人了,在游山逛水,欣赏大自然的美妙风景哩。”
江菊霞本来不想过来,给冯永祥一说,她只好和唐仲笙一道过来,指着冯永祥说:
“阿永,你又在编我故事?”
“看了那么久风景,作了多少诗啊?”
“哎哟,我这样的人不懂诗,怎么会做诗呢?不像你,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不但读鲁迅的诗文,连托尔斯泰的小说都可以讲的头头是道。”
“阿永是才子!”唐仲笙给江菊霞帮腔。
“我?说不上。”冯永祥摇摇头,说,“你们刚才站在那儿,一位是佳人,一位是才子,真叫做天生一对,地生一双,世上绝无仅有的佳偶!”
江菊霞把脸一沉,质问道:
“阿永,你是请我来吃饭的,还是来吃我豆腐的?”
冯永祥一看苗头不对,今天江菊霞的火气来得个大,他慌忙笑脸赔罪道:
“不敢,不敢。你是我和德公的贵宾。言语之间有啥冒犯的地方,还望大姐原谅则个……”
他向江菊霞拱拱手。她噗哧一声笑了:
“对你这样的人,真没办法。看你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多大的脾气也发不上。”
梅佐贤非常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