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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里的灯光灭了,合作社那边的灯光灭了,一幢幢房子里的灯光也逐渐熄灭了。她应该回去了,奶奶等门一定等得心焦了。她顺着煤碴路悄悄走去,快到自家门口,她发现秦妈妈房里的灯光还亮着,她心上忽然也亮堂了。她独自喃喃地:
“为啥不找秦妈妈商量商量呢?是呀?怎么把她忘记呢?”
她一跨进秦妈妈的卧室,抬头一看,马上愣住了。谭招弟坐在秦妈妈对面,两个人在谈啥严肃的事体。秦妈妈站起来招呼道:
“刚从厂里回来?”
她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在谭招弟面前,她避免谈自己的事,把话引到谭招弟身上:“招弟,你啥辰光来的?”
谭招弟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好像正在做一件不愿让人知道的事,偏偏给人家撞见,既不想告诉人家,又没法隐瞒。
谭招弟不知道怎么回答。秦妈妈代谭招弟回答道:
“来了好久了,我们两个人正在斗争哩!”
“斗争?”汤阿英不解地望着秦妈妈。
“没啥,秦妈妈给你开玩笑的。”谭招弟企图掩盖。“开啥玩笑?”秦妈妈严肃地说,“这是大事体呀,我说给阿英听听。”
谭招弟的脸上微微泛红了。她一方面怕秦妈妈暴露秘密,一方面觉得这桩事体没有先和汤阿英商量,有点对汤阿英不住。她进沪江纱厂是汤阿英介绍的啊!一会,她又原谅自己:秦妈妈是党员,知道的事情多;汤阿英不是,许多事连汤阿英也不知道,找她商量派啥用场?不过,她怕秦妈妈再说下去,使她处境为难,便站了起来,说: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事体没谈完,哪能好走?辰光还早,谈完了再走!”秦妈妈右手一把抓住她的左手不放。
“你们谈吧,别耽误你们的事,我回家去……”汤阿英说。
秦妈妈的左手抓住汤阿英的手说:
“你来的正好,我们一道谈……”
“别走,一道谈吧。”谭招弟连忙补了一句。
汤阿英没有吭声。秦妈妈和谭招弟面对面坐下,汤阿英坐在当中,一张八仙桌正好各人坐在一方。一盏电灯吊在当中,照着谭招弟的面孔,红里泛白。大家相互觑着,谁也不说话。秦妈妈望了谭招弟一眼,耐心地说:
“刚才没讲完,把你的道理都说出来吧。”
谭招弟的眼光盯着汤阿英,抱歉地说:
“本来,我打算来找你们两个人一道商量的,谁知道你下班到啥地方去啦,就先和秦妈妈谈起来啦。”
“有点事体,回来迟了。你们先谈也是一样。秦妈妈有经验,啥事体都比我们了解的清爽。”
谭招弟心中的疙瘩给汤阿英几句话解开了。她微微一笑,说:
“那是啊,秦妈妈走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啊。”“别把我恭维死了,”秦妈妈眯起眼睛说,“我不过比你们多吃了几年饭罢了,别的也没啥。”
“你是老革命,经历可丰富哩!”汤阿英说,“啥辰光,能有你的本事,我睡着也会笑醒的。”
“别说那些,”秦妈妈单刀直入地催谭招弟说,“还是谈你的吧。”
谭招弟无从躲闪,只好马上说道:
“常言说的好,穷算命,富烧香,穷人越算越穷,富人越烧越富。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啥人也没办法。”
“真的一点办法没有吗?”
“办法自然有:穷靠富,富靠天。”
“穷人为啥穷呢?”
“穷人额角头低,命苦啊!”
“富人的额角头都高吗?。秦妈妈这一问并没有难倒谭招弟,她反问道:
“额角头不高怎么会富呢?富人当然额角头都高。”“额角头怎么就高呢?有啥办法可以叫人家额角头高呢?”
秦妈妈不慌不忙,仍旧不说出她自己的意见。
这件事谭招弟从来没有想过,给秦妈妈一问,她愣住了,说:
“这么大的问题,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回答,叫阿英说吧。”
“我么,”汤阿英转过头来,看了谭招弟一眼,忸怩地笑了笑,说,“你这个能人都回答不上来,我更不必提了。”
谭招弟低下头去动了动脑筋,说:
“天生的。”
“那么,我们一辈子也没办法了吗?穷人永远受苦,富人永远享福?”
谭招弟以为秦妈妈同意她的意见,胆开壮了些,干脆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是命中注定的事。穷人前世不修,后世才吃苦;除非后世修修,来世才有指望。”
“今世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了?”
谭招弟点点头。秦妈妈指着汤阿英说:
“你看,阿英的额角头不高吧?……”
谭招弟点点头。
“她的命也苦,吃了不少苦头,过去住在草棚棚里,常常揭不开锅盖……”
“是呀。”谭招弟赞成秦妈妈的说法。
“可是现在呀,从草棚搬到这里来住了,一日三餐再也不愁了,生活好过了。你看,她住的房子和我的一模一样,间数比我的还多,房子里添了新家具,床上添了新被单!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秦妈妈一边指着汤阿英一边问谭招弟,“你说,这为啥呢?难道说汤阿英额角头忽然变高了?”
谭招弟没想到秦妈妈举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叫她怎么也驳不倒,可是又不同意她的意见,更没有办法岔开。
“汤阿英嚜,那当然啦,”谭招弟想不出理由来,却说,“阿英再好,也不能和徐义德比啊!”
“我们是工人阶级,怎么好同资本家比?”汤阿英在五反运动当中进一步认识了资本家的丑恶面目,一听谭招弟把她和徐义德比,好像受了侮辱,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说,“你为啥要拿徐义德来比?为啥不和我过去比比看呢?”
“阿英这个话对啊!”秦妈妈笑嘻嘻地说,“阿英讲话真有斤两!”
“我哪能和阿英比!”
“穷人富人不是命好命不好,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谁都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我们穷是因为富人剥削我们压迫我们。农民劳动一年,打下粮食都上了地主的粮仓,农民就没饭吃。工人流血流汗,工人赚的钞票,上了资本家的荷包,工人就受饥寒。解放前,阿英吃尽苦中苦,解放了,翻了身,工人当家做主,生活就一天天好起来了。她的额角头和过去一样,不信你看看!”
秦妈妈伸过手去,指着汤阿英的额角头,给谭招弟看。她不好意思看,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汤阿英幽默地笑着说:
“我的额角头变了,我还不晓得哩!……”
“阿英,别讲那些不咸不甜的话。”
“那你为啥不把过去受的苦对大家诉诉呢?”秦妈妈追问她。
秦妈妈一步步前进,谭招弟一步步退却,最后简直没有办法去抵抗了,但还是不愿意接受秦妈妈的意见,支支吾吾地说:
“苦已经吃过了,现在生活蛮好的。讲良心话,阿英生活好,现在我的生活也不错,诉过去的苦派啥用场呢?还不是炒冷饭。”
汤阿英觉得谭招弟的活蛮有道理。
“这不是炒冷饭,”秦妈妈一点也不让步,对谭招弟说,“诉诉旧社会的苦,比比现在的生活,可以启发大家,提高阶级觉悟,对革命有好处,怎么不派用场呢?”
汤阿英觉得秦妈妈的话更有道理。谭招弟并不服气,她的两只脚在八仙桌下不断移动,可是又不好意思离开,一会伸出去,一会又缩回来。她满不在乎地说:
“啥人要诉苦,我也不反对。”
“招弟,你晓得车间姊妹们对你的意见吗?”秦妈妈耐心地说。
“意见?”谭招弟的面孔绷紧,神态有点紧张。
汤阿英担心谭招弟火样的脾气,别谈崩了。秦妈妈很有把握,一点不急,语调很慢:
“无心学习,虚心听讲,学习休养,坚决不讲。”秦妈妈威严的眼光盯着谭招弟,说,“你讲的这四句话在我们厂里传开了。你现在变了,在学习会上从来不发言,在民改小组上也不吭气,都说你是老油条?……”
说到这里,秦妈妈有意停住了。谭招弟把嘴一噘,显出不屑理睬的神情,生气地说:
“我晓得人家背后叫我老油条,叫我寻相骂大王。我就是老油条,我就是寻相骂大王!谁能把我怎么样?嘴生在别人身上,一张嘴两块皮,别人爱怎么讲就怎么讲,我拿它当做耳边风。”
“应该照顾照顾影响,招弟,”汤阿英感到有责任劝劝谭招弟。她说,“这四句话,要是秦妈妈不讲,我还不晓得是你说的哩。你为啥不能改一改呢?你也不是没有能力的人。我晓得你,是个好胜逞强的人。为啥让人家这样讲你呢?”
汤阿英这几句话说到谭招弟的心坎上。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顺着她的心意,她给你卖命都干。拗着她有脾气,碰她一根毫毛,也会跳起来。她感到究竟还是汤阿英了解她,晓得她的心意,知道她的能力。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不禁红了,眼眶里有点润湿,但她一想到郭彩娣她们,她的心肠又硬了,拭了拭泪水,硬朗地说:
“那四句是我编的。我还有四句哩。你们也许不晓得,干脆让我来说吧:落后分子老一套,积极分子去汇报,领导知道当活宝,拉到大会去检讨。”
“五反”的辰光,谭招弟打破顾虑,扯破脸皮,斗了徐义德。她以为“五反”斗争胜利了,该赶走徐义德,让工人当家做主人。谁知没有赶走徐义德,还要他戴罪立功,从宽处理,并且提升一级。秦妈妈没有能够说服她。她认为自己白扯破了脸皮,上了当,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她只埋头做生活,参加活动不大积极,就是出席会议也很少发言。人家说她变成落后分子了,她心里好笑,气不过,就编了这四句。
汤阿英兀自吃了一惊:
“这也是你讲的?人家说是你编的,我还代你辩护,想不到你……”
秦妈妈早就知道这四句是她编的,不过没有全摊出来,想看看她的认识怎么样。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