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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瑞芳以为说动了她,进一步劝道:
“兰珍大学毕业,人长的又不错,青年人容易上坏人的当。万一遇上坏人,甜言蜜语,把兰珍哄得团团转,骗到手里,翻脸不认人,把她抛弃,孩子受苦,我们大人也不安心啊!你也对不起她妈!”
“兰珍这孩子办事倒有分寸,不会轻易听信别人的话。你晓得,这孩子生性好强。啥事都要赶在别人的前头,在学校里功课不错,老师很喜欢她。差不多的人,老实说,她看不上眼哩。她看上的人,我想,大概不会错到哪里去。”
“这也很难讲。”朱瑞芳看这方面打不动她的心,便改口说:“我巴不得她找到个如意的男人。即使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现在的事体很难说,谁晓得她天南地北分在啥地方工作。你辛辛苦苦把她扶养长大,老了,不想她在你跟前吗?她要是找了个对象,上了东北,或者西北,就别再想见你的姨侄女儿了。有了丈夫,丢了姨妈,她一定把我们这些老太婆忘记得干干净净的啦!”
大太太的心头一怔,两只眼睛不禁出神地望着朱瑞芳,仿佛吴兰珍已经离开她的身边,远走高飞了,希望朱瑞芳给她想想办法挽回。朱瑞芳早就想好了办法。
“还是和守仁结婚的好,这两个孩子从小在一道,大家的脾气都了解,双方的底细也清楚。守仁学问上欠缺一点,他这回在牢里确实改好了,用功读上几年书,大学毕了业,也可以赶上兰珍。我们呢,是亲上加亲,肥水不落外人田。守仁这孩子一直就喜欢你,就像是你亲生的一样。我的儿媳妇,也就是你的儿媳妇。你的姨侄女,也就是我的姨至女。这么一来,兰珍永远不会离开上海,也永远不会离开你的身边,既对的起她妈,你也有个亲人奉养。你说,这多么好呀!”
朱瑞芳笑眯眯地望着大太太,等她的一句话。
大太太的心真的给说动了。要是姨侄女找个对象,别说是上东北西北,就是离开上海,到附近的省市去,自己走不动,姨侄女他们来不了,她就无亲无靠了。她闷的辰光,连找个谈知心话的人也没有了。她望着自己这间卧房,暗幽幽的,窗外暮霭茫茫,感到有点儿孤寂。她说:
“我倒没主见,就怕这孩子心中有了对象……”
“不会的,从来没听她说过么。”
“现在的青年人口紧,有事摆在肚里,谁也猜不透。”
“要是有了对象,她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朱瑞芳怕大太太变卦,连忙说,“好久没有听弹词了,等兰珍回来,一道去沧州书场白相。”
“那好哇。”大太太一听到弹词两个字,就笑开了。
“你给兰珍谈谈,定了亲,也了却我们两人的心事。”
“我怕这孩子……”
朱瑞芳不让她说下去,插上来讲:
“她妈死了,该你做主。你说了话,她敢不听?”
“那倒不一定……”
朱瑞芳站了起来,说:
“不早了,守仁今天在书房里念了一天的书,我得看看他去,别太累了。”
她洋洋得意地走出了大太太的卧房。
第三天下午,吴兰珍从学校回到徐公馆来,大太太从红木手饰盒里拿出一块四方型的女式手表来,送到姨侄女面前,笑嘻嘻地问:
“你看看,这是啥牌子的?”
“厄尔金的,是白金的。”
“你的眼光不错,一看就看了来了。这表好啵?”
“名牌货,”吴兰珍很喜欢这块表,以为是姨妈的,从来都没见过拿出来过。她说:“很好。”
“这是她送你的。”大太太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朱瑞芳卧房的方向说,“你满意就很好了。”
“她送我表做啥?我不要。”
“看你这孩子的脾气,人家好心好意送你表,你不要,不是看人家不起?”
“为啥忽然送我表呢?”
姨侄女一句话差点把姨妈问住了,她想了想,说:
“你不是要大学毕业吗?这是她送给你的礼品。”
“现在不兴那一套了,我不要。”
“这个表不错啊。”
“再好我也不稀罕。”
“她送给你,我已经代你收下来了。你不要,怎么好退还给她?”
“我还给她。”
“那不是得罪了她。人家一片好意,送礼给你,祝贺你大学毕业,也不是外人,为啥不收下呢?看在我的份上,收下吧。”
大太太把手表放在姨侄女的手上。她旋即把它搁在旁边的梳妆台上,但也不好再说。大太太进一步说:
“今天晚上到沧州书场听书去。”
“好的。”她知道这是姨妈的嗜好。
“守仁和他娘也想听,大家一道去,热闹些。”
吴兰珍一听到守仁要去,她的一双眉头就并拢到一道去了。她想起了在西湖划小船的事,守仁一桨下去溅得她浑身是水,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她到现在还不高兴。她说:
“那我就不去了。”
“刚才还说的好好的,忽然为啥不去呢?”
“还有两门课没考试,今天晚上要准备功课哩。”
“准备功课,你还会回家来?别骗你姨妈。”
吴兰珍平时功课好,考试也准备,但并不着急,总是在学校图书馆里温好功课,然后才回家来。吴兰珍给姨妈一说,长长的脸庞唰的一下红了,她不承认撒谎,却说:
“准备是准备了,我还想看一遍。”
“回来看,也来的及。我了解你的功课好,不准备也可以考上一百分。”
“不是有朱瑞芳和守仁陪你去吗?我改一天再陪你去,好啵?”
“不,一道去,难得凑在一块。”
“我不高兴和他一道白相!”
“为啥?”
吴兰珍羞答答她低下了头,默默无言。大太太准备好了一肚子话,给吴兰珍一道无形的闸门挡住。她想:只要肯去听书了,别的话慢慢再谈吧。她说:
“陪我去,你怕啥?也不是上别的地方去。”
吴兰珍还是不吭气。大太太指着她蓬松的头发说:
“过来,我给你梳梳,晚上好去听书。”
“这一阵忙着考试,没有工夫上理发店做头。听书,也要梳头?”
“书场那么多人,总要收拾收拾,披头散发,像啥样子!”
“好吧,好吧,我自己梳。”
一走到南京路上成都路口,人们远远就看见茫茫夜空中矗立着霓虹灯做的四个大字:沧州书场。徐公馆的一辆水绿色的小轿车开到书场门口,早有人打开车门,大太太先下车走了进去,接着是朱瑞芳和吴兰珍,最后走进去的是徐守仁。老王事先给书场打了电话,订了座。她们上楼走进书场,第三排当中四个最好的座位空着,其余的座位上黑压压的都坐满了人。观众当中十之七八是妇女,她们四个人走进去,引起全场注目。大太太先进去坐下,吴兰珍坐在朱瑞芳的右边,正好吴兰珍右边空一个位子给徐守仁。吴兰珍很不满意这个位子,可是没有办法。她对左右两边的人都不理睬,眼睛一个劲对着当中的小小戏台。
戏台当中放了一张小长方桌子,桌子上挂了紫色丝绒的桌围,四边镶着金穗子,闪闪发光。桌子后面有四张椅子,天青色的幕布两边各有一个门。著名评弹演员刘天韵穿了一件淡灰色的直罗大褂,下摆罩着脚上那只浅圆口的软底黑直贡呢的鞋子,白府绸衬衫的袖子翻卷在外边;虽然已是中年,头发梳得雪亮。加上那一身打扮,给身旁的电风扇一吹,显得俊秀而又潇洒。他坐在当中那张椅子上,怀里抱着个三弦,右手轻轻拨弄,发出清丽的旋律,他嘴里唱着充满了江南情调的富有浓郁韵味的《西厢记》:
天街夜色凉如水,一轮明月浸西厢。万里无云人寂寂,隐隐谯楼打二更。(她是不管那)花街露滑弓鞋湿,轻移莲步绕回廊。(想到那)萱堂年老虽犹健,(到底是)风烛残年草上霜。(又想到)聪明伶俐的欢郎弟,(怎能够)留得崔家一脉香。……
大太太非常熟悉弹词,她听到这儿,便低声对朱瑞芳说:
“这一段是莺莺烧夜香,张君瑞这辰光已经进京赶考去了。”
“听说张君瑞很有学问,是啵?”
“可不是,他是有名的才子,一封书信抵得百万雄兵!”“哦!”朱瑞芳并不熟悉《西厢记》,她眼里露出钦佩的光芒,说,“本事真不小。”
“莺莺也直可怜,父亲死了,只靠一个寡母和一个弱弟……”大太太替古人担忧,叹息了一声。
“找到一个好丈夫,就有了靠山了。”
朱瑞芳说完了,看了吴兰珍和徐守仁一眼。徐守仁对弹词没有多大兴趣,觉得软绵绵的,慢腾腾的,一件事唱了好半天,没一个完的,听的叫人腻烦。他对场子里卖小吃的,倒很有兴趣,小贩身上背着一个一尺五寸来长的方木盒子,有卖香烟的,有卖糖果的,有卖各种美味可口小吃的。他们在观众当中慢悠悠走来走去,任人挑选。徐守仁一招手,一个卖小吃的过来了。他知道吴兰珍最喜欢吃鸭肫干,特地挑了四个,又买了四包牛肉干和四串五香豆腐干。她首先拿了两个鸭肫干递给吴兰珍,她不声不响地分给了姨妈和朱瑞芳。他再递一个过去,她退了回来。他惊诧地问道:
“你不要吗?”
“我不吃。”
他竭力忍耐着,指着牛肉和豆腐干问她:
“这个呢?”
“也不要。”
他碰了一鼻子灰,没法再问她了。大太太把鸭肫干递给吴兰珍,说:
“我的牙咬不动了,你吃吧。”
吴兰珍不好退给徐守仁,她拿在手里,还是不吃。大太太硬要她尝尝。说是沧洲书场的鸭肫干味道好,越吃越鲜,她这才勉强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徐守仁给大太太送过去牛肉干和豆腐干,她只留下一串豆腐干,吃了一块,接着又吃了一块,并且要朱瑞芳吃:
“你尝尝,这里的五香豆腐干是有名的,又嫩又香又甜,真好。”
朱瑞芳尝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