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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是没有用的东西,做错了事,哭有啥用场,也不会想个法子。”
他还是伤心地哭泣着。
“这样好了,你去找纺管局的首长谈一下:就说棉纺业同业中有这样的意见,合营工作组要你向当局反映一下。你表示潘家没有意见。政府考虑以后,有啥指示,可以直接找马慕韩谈。你谈了这点就够了,然后把身子闪开,让马慕韩去顶住。”
潘宏福的哭声停止了,他用手绢拭去了泪水,感激地望着爸爸,说:
“那我明天就去纺管局?”
“先打个电话约好时间,免得你碰钉子,我脸上也不光彩。”
潘宏福完完全全按照爸爸的指示进行,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纺管局果然找了马慕韩。马慕韩从纺管局回来第二天,把大家约到棉纺工业同业公会楼上主委办公室里,向大家报告和纺管局谈的经过,最后说:
“现在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政府接受了棉纺业全业公私合营的申请!
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了清脆的掌声。江菊霞兴奋地说:
“过去个别合营,像坐小划子过江;这次全业合营好比是包轮船摆渡了。”
“这个轮船是江大姐经手包的。”潘宏福说。
“这次全业合营大头是潘家,要说包轮船的话,主要是信老包的,顺便把中小户带过江去。”
“哦,还有这么一说?”潘信诚怕儿子再上当,今天带儿子一道来了。他眯着眼睛笑嘻嘻地对江菊霞说:“你把步老放到啥地方去?”
“步老当然也有一份。”
“还有慕韩老弟呢?可别忘记他是合营工作组的组长呀,真正包船的是他,我们不过是普通乘客罢了,嗨嗨。”“这可不敢当!”马慕韩欠欠身子说,“我们这个工作组是办事机构,秉承信老步老的意见办事。”
“你们两位不要谦虚。”冯永祥用手向潘信诚和马慕韩两边一按,说,“大家有份,这次是共同包的。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他像是走江湖变戏法的,向四面观众拱拱手。徐义德认为政府接受公私合营是意料中事,而包轮船渡江,当然是大家有份,徐义德从来不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的。他说:
“阿永的话,自然没有错。慕韩兄讲了半天,却漏了一桩重要的事体。”
大家望了马慕韩一眼,又盯着徐兴德,不知道他指的啥。
徐义德接着说下去:
“裁并改合的方案,政府提出来没有?”
“这的确是一桩重要的事体。”潘宏福还关心沪江纱厂会不会合并到通达来。
“这个已经和纺管局谈了,他们好像还没研究过这问题,说是先慢谈方案,要订出一个谁并出谁并进的规格来,学习学习陈市长的讲话,通过协商,和大家再拟订裁并方案。”
“陈市长早已提升为副总理了,应该说学习陈副总理讲话。”冯永祥更正说。
“陈副总理还兼管上海工作,仍然是市长,”江菊霞不同意冯永祥的更正,说,“慕韩兄说是陈市长也没有错啊,阿永。”“谁该并出谁该并进的规格纺管局提了没有?”徐义德问。“纺管局谈了一下。”马慕韩回忆地说,“他们提出的规格是:从生产经营和改造有利出发,对规模过小,机器厂房设备陈旧,生产经营困难,不能单独维持的厂必须并出;对规模较大,机器设备有余,厂房有余和地区临近(照顾职工)的厂可以并进。纺管局要我们在同业当中酝酿协商,这个规格还不够完整,大家可以修改补充。”
“有了这个章程就好办事了。”潘宏福心里想潘家规模较大,机器设备有余,厂房设备很大,可以并进一些厂,沪江的问题还是可以考虑的。
“是呀,政府从全局出发,统筹兼顾,”马慕韩说,“这个以大带小以先进带落后的办法,确实有利于生产经营。”
“还有一种情况,规格里没提。”徐义德看潘宏福露出得意的神情,他警惕地说,“比如说,规模不大不小,厂房不多不少,机器设备也不坏,这就不存在并出并进的问题。”
“这个情况么,也可以说已经包括了,”马慕韩解释道,“规模不小,机器和厂房不旧,无须并出,当然也就没有并进的问题了。”
“要是人家愿意并进呢?”潘宏福说。
潘信诚一听到规格的内容心里就凉了一半,原先想吃掉一些好厂完全落空了,能够并进的是没人要的小厂烂厂。最倒霉的是通达,机器设备有余,厂房设备有余,临近不少小厂烂厂,正好并进,对生产,经营和改造倒是有利了,通达却无缘无故背上了烂包袱,真想不到合营晚了一步还要吃这个亏。他一时又找不到正确的理由反对,正在气头上,不识相的潘宏福还痴心妄想并进好厂,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他瞪了潘宏福一眼:
“现在是谈规格,你谈那些做啥?”
“信老,你觉得这个规格怎么样?”马慕韩赶紧补了一句,他想应该首先征求潘信诚的意见。
“这个规格想的实在太好,我没有意见,完全赞成。不过史步老今天有事没来,棉纺业许多同业也不存,这是件大事体,要征求征求他们的意见。”
“史步老没来不要紧,”冯永祥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望着潘信诚说,“他委派我们江大姐担任特命全权代表,有啥意见,她可以做主。”
潘信诚没有理冯永祥,他的怀疑的眼光对着江菊霞。她摇摇头,娇声娇气地说:
“这么大的事体,我怎么能做主呢?我只能把今天谈的向他报告报告。”
徐义德看出他十万纱锭的宏伟计划已成泡影。政府提出这个规格,不啻给沪江纱厂筑了一道防御的长堤,通达再也没有理由提出与沪江合并合营的要求。这个规格政府虽说要同业讨论,但是大道理谁也推不翻,实际上裁并改合的方案等于已经拟订了。门当户对也好,自由恋爱也好,都是枉费心机,没啥噱头,倒是清产定股方面,油水不小。棉纺织厂的资产中机器设备的比重很大,一般厂要占百分之八十左右,要是在这方面提高一点,可以大大提高全部资产的总值。他利用今天的机会,提了出来:
“信老说的对,规格让同业讨论讨论,听听大家的意见再说,今天无法谈定。倒是清产定股问题,现在可以酝酿酝酿。”“这有啥好酝酿的?”冯永祥刚才碰了潘信诚一个软钉子,生气的说,“我们这位特命全权代表又不能做主。”“但是我可以转达各位的意见。”江菊霞说,“这个问题大中小户都很关心,关系到每一个厂的切身利益,早就有人提出来要谈了。我们棉纺织厂的资产主要是机器设备,这个问题在上海十分复杂。有些厂的机器还是满清时代买进的,有些厂的机器是解放以后才从国外运来的,是最新式的立达机器。各式各样的机器怎么算法?确是一件伤脑筋的事体。”
“这个么,我也听同业谈起,”潘信诚曾经在家里和潘宏福计议过。他们想好了一个公式。潘宏福利用江菊霞提出的机会,借别人的嘴说道,“他们提了一个计算公式,就是耐用年限减去尚可使用年限,等于已使用年限。我觉得这个公式可以研究研究。”
潘宏福自己以为这回说的很巧妙了,潘信诚却还不满意,认为他仍旧缺乏涵养,讲话冒失,信口而出,叫潘信诚没法阻挡,暗暗给他捏了一把冷汗。幸好他没有说下去,潘信诚用雪白的手绢拭了拭额角,又揩了揩嘴,担心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兴盛的机器还是马慕韩父亲手里买进的,到现在快五十年了。马慕韩很欣赏这个公式,如果照这个公式计算,兴盛的产值便要提升。他赶紧接上去说:
“这个公式可以考虑。”
“我看这个公式不能考虑……”
徐义德说了这一句,潘宏福嘴嗫嚅着,蠢蠢欲动。刚才潘宏福冒里冒失冲出那一番话来,潘信诚提心吊胆,怕他再乱说乱道,一对锐利的眼光就没离开他的身边。果然他又要开口了,潘信诚有意高声咳了一下。他一听这意味深长的咳嗽声,不得不紧闭着嘴。马慕韩不假思索地反问徐义德:
“为啥不能考虑?”
“要是按照这个公式计算,那些老掉牙齿的机器便要升值,算出来的已使用年限,与实际不相符合。那些超龄机器,只要保养的好,修理修理,多用一二十年问题不大,从尚可使用年限求出已使用年限一定不正确。”
“可是你没法否认它尚可使用年限。”马慕韩心中默默计算,兴盛的机器要是照这个公式计算,机器升值千把万也不稀奇。
潘宏福忍不住在一旁支持马慕韩:
“慕韩兄这个意见对,机器尚可使用年限,任何人也不能否认。”
“已使用年限与实际不相符这一点,”徐义德丝毫也不让步,按照这个公式计算,潘家马家的资产总值都要升值,相比之下,沪江的机器等于降值。他不能实现十万纱锭的计划来提高自己在工商界的地位,但也不能让别人凭空升值来压低沪江的地位。他对马慕韩说,“我看,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的。”
“大家都别动肝火,平心静气的谈,好吗?”冯永祥最近没有抓棉纺业合营的事,本来对计算公式没有兴趣,听他们一争,倒感到里面蛮有学问,便插进来问,“有没有其它计算公式?”
“有倒是有,”江菊霞点了点头,说,“丽新也考虑到这个问题,他们提的是,耐用年限减掉已使用年限,等于尚可使用年限。”
“已使用年限怎么规定?”潘宏福问。
“可以根据历史资料。”
马慕韩听江菊霞提到“历史资料”四个字,他心头一跳,要是按照这个公式计算,兴盛有许多机器不但不能升值,反而要报废了。他大声说道:
“按照这个公式计算,得出来的尚可使用年限与实际不相符合,许多机器尚可使用年限一定超过计算出来的年数,难道说,这些还可使用的旧机器都要扔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