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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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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你照我的办法去做,不成功,你再来找我。”
  “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马丽琳嘴上拒绝,可是立即嫣然一笑,那笑容又叫徐义德放心:只要你找我,我还会回来的。
  第三天上午十点,马丽琳还是那身素净的打扮,只是左胳臂上套了一块黑纱布,蹒蹒跚跚地走进了徐公馆的东客厅,徐义德果然和朱瑞芳坐在那儿,林宛芝坐在徐义德旁边在看《解放日报》。徐义德一见马丽琳,首先开口:
  “好久不见了,这一阵子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呢?”
  没等马丽琳答话,朱瑞芳生气地开口了:
  “人家有志气,嫌延年的名气不好,打了离婚报告,和朱家断绝关系,怎么有空上我们家来呢?”
  “这是不得已的事,托人到处找生活做,谈的差不多了,别人家一打听,知道我是朱延年的妻子,就不要了。眼睁睁看着事体快办成了,都因为我是延年的妻子,人家就摇头,面孔也变了。我没有办法,为了过日子,不找生活做,怎么糊口呢?只好打了离婚报告,这不是我的心愿,我也不想再嫁了,我心里没有和延年离婚,我永远是他的妻子。”“说的比唱的好听,”朱瑞芳把嘴一撇,冷冷地说,“打了离婚报告,还永远是延年的妻子,鬼才相信哩。”
  “这是我心里话,我是不愿和延年离婚的,实在是不得已,希望你原谅我,姐姐。”
  “既然离了婚,我也不是你的姐姐,今后别叫我姐姐了,你有骨气,和延年脱离了夫妇关系,和我朱瑞芳也脱离了姐姐和弟媳妇的关系。……”
  马丽琳看朱瑞芳脸色严峻,翻脸不认人,她用恳切的声音哀求道:
  “姐姐,你原谅我这一回……”
  “我已经不是你的姐姐了,左一声右一声叫我姐姐做啥?我没有福气当你的姐姐,我也不敢认你这位有骨气的弟媳妇。现在已经和延年脱离了夫妇关系,找生活做容易了,以后也不必上我们徐家来了。”朱瑞芳连看也不看马丽琳一眼,要不是徐义德和林宛芝坐在旁边,她真想用棍子把马丽琳赶出公馆。她霍地站了起来,大摇大摆地向大客厅走去。
  马丽琳看形势严重,并不像那天晚上在沪江总管理处办公室徐义德所说的情形,她担心地望了徐义德一眼。徐义德稳稳坐在沙发里,不动声色,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怎么挽回这不可收拾的难堪局面。她焦急地坐在那儿,屁股像是给针扎了似的,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如果不是林宛芝坐在旁边,她真想走到徐义德身边,那天晚上答应的事体究竟算不算数?难道是骗她不成?玩弄她之后就撒手不管了吗?
  正在马丽琳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徐义德一点也不着急,只是对林宛芝噘了一下嘴。林宛芝不慌不忙地对着朱瑞芳气愤的背影说:
  “丽琳有丽琳的苦衷,你有你的道理,话还没有谈完呢,怎么就走了?”
  朱瑞芳满脸怒容,回过头来,说:
  “她和朱延年断绝了夫妇关系,还有啥好谈的呢?”
  “她虽然和朱延年断绝了夫妇关系,她说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听完了再走也不迟啊。”
  朱瑞芳勉强走了回来,一屁股坐在原来的沙发上,紧紧闭着嘴,闷声不响,那神情仿佛向马丽琳质问:看你还有啥好说的!
  马丽琳一时说不出话来,猜想朱瑞芳的心思,事体做了,不管她怎么说,朱瑞芳大概不可能回心转意了。她求救的眼光,暗暗又望了徐义德一下,那眼光盼望徐义德说一句话,也许还有转圈的余地。徐义德好像没有看到马丽琳的眼光,他的眼光正望着林宛芝。林宛芝开口了:
  “丽琳,你这桩事体确实办得不对,延年已经过世了,为什么还要离婚呢,显得做人无情无义。你不过是为了找生活做,瑞芳已经答应你想办法了,我知道她也给义德讲了,只是时间问题,迟早会解决的,你就不能再等些时候吗?”
  “你讲的道理完全对,我这桩事体做错了,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沪江这方面老没消息,要是在沪江找到生活做,我也不必求别人家了,更不会打离婚报告了。”
  “你和延年离婚,”朱瑞芳开口质问,“还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真会讲话。”
  “不是把责任推到……”马丽琳要讲“推到姐姐身上”,怕又惹朱瑞芳生气,改口道:“不是把责任推到你身上,是我的过错。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需要钱,一点家底早就典尽当绝了,也没地方去借钱,找不到生活做,拿不到工钿,揭不动锅盖,一家人的肚子怎么办呢?我怕沪江一时不进人,才不得不求别人家找个生活做,人家因为我是朱延年的妻子,谈妥了,也不肯要,我才想到离婚的事。要是沪江进人,我到法院把离婚报告收回来就是了。”
  “离婚是儿戏的事体吗?离了,还能收回吗?”“这个,我倒听说过,离了婚,又复婚的事体是有的。”林宛芝看了露出了转机,帮了马丽琳一句。
  “延年死了,她和谁复婚?”朱瑞芳瞪了林宛芝一眼,嫌她多事。
  “收回离婚报告,刚才说了,我永远不再嫁人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体,你年纪轻轻,长的漂亮,又当过红舞女,哪个男人看到不想和你结婚?”
  马丽琳暗自一惊:难道那天晚上在沪江总管理处办公室的事体,朱瑞芳已经察觉了吗?她暗中望了徐义德一眼;他面孔毫无惊慌的表示,也可以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又不像把那天晚上的事体泄露出去的样子。她辩白道:
  “我打离婚报告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找生活做,你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那是你马丽琳的事体,我们姓朱的管不着。”朱瑞芳听说马丽琳不是为了结婚而离婚,看上去,倒真的是为了想找生活做。她的气开始有点消了,可是面孔还是绷得紧紧的。
  “不管怎么说,丽琳过去和延年究竟是夫妇,延年犯罪给枪毙了,她也去收了尸,办了后事,虽说办了离婚手续,也是不得已的事体,你看,到现在还替延年戴着孝,可见她心里确实没有忘记过去夫妻的恩情。”
  朱瑞芳听林宛芝说得人情人理,她看了马丽琳,她左胳臂上的确带着黑纱,头上那支白丝绒花也戴着,穿的很朴素,她一肚子的气又消了些,可是她嘴上还是不饶人:
  “过去延年待她那么好,人死了,连孝也不戴,那还算什么夫妻,像话吗?”
  “正因为是夫妻,她找不到生活做,家里开不了伙,邻居们都知道她是朱延年的妻子,朱延年有好姐姐好姐夫,在上海滩上谁不知道徐公馆?你不原谅她打了离婚报告,不给她介绍工作,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你无情无义,弟弟死了,弟媳妇的日子过不下去也不管,说的过去吗?”
  “她不是和延年离了婚吗?”
  “就算离了婚吧,离婚以前总是夫妻吗?离了婚以后,人家也知道丽琳过去是延年的妻子,你是他们的姐姐,你不帮忙,人家不会背后说你吗?”
  “每人有张嘴,爱说啥人说啥人,我管不着,我也不怕人说。”朱瑞芳内心里却有些松动了,马丽琳有什么意外,她脸上也不光彩。
  “你不怕背后有人说你,难道也不怕有人背后说义德吗?传到工商界那些大亨的耳朵里去,至亲好友都不帮忙,真像有些人骂义德是什么无义缺德的人,对朱家不好,对徐家也不好!”
  “照你这么说,我们倒应该给她介绍职业了?”
  “我明天就到法院去,撤销离婚报告。”马丽琳觉得林宛芝真会说话,究竟是上过大学的人,喝过洋墨水,不慌不忙说动了朱瑞芳。她一听朱瑞芳松了口,立即表示态度。
  “你明天到法院撤回离婚报告也好,其实撤销不撤销也没有关系,反正人已经死了,不撤销也没有实际意义。”林宛芝停了停,看见朱瑞芳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了,也不嘟着嘴了,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似乎拿不定主意。林宛芝见徐义德凝神静静在听,知道自己根据他的意图讲话起了作用,便又说道,“你不撤销,瑞芳仍然给你介绍工作,更显得瑞芳重恩情,究竟是徐公馆的太太,和一般人不同。”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仍旧给丽琳介绍工作?”朱瑞芳忍不住要流露出同情的表情了。
  “介绍不介绍,由你决定。”
  林宛芝妙在自己并不表态,可把马丽琳急坏了,八字有了一撇,如果不成功,不是白费心思吗?她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姐姐,你帮我这回忙,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你的。”
  朱瑞芳张开口想说话,又忍住了。林宛芝接上去说:
  “你就答应吧,反正沪江要进人,与其近外人,还不如进自己的亲戚好。”
  “沪江要进人?”朱瑞芳想起可怜的弟弟,让马丽琳一家饿着肚子,流落街头,也是丢朱家的脸,帮个忙也没有什么困难,只要沪江进人,马丽琳去,总比增加陌生的人好一些。
  林宛芝看看已说得差不多了,便逼紧一步,说:
  “听说快公私合营了,现在沪江是私营厂,只要义德说一句话就行了;等到公私合营,沪江再进人就没那么容易了。哪一家厂商不是在公私合营前,设法多进一些自己的人,丽琳的事,再不介绍进去,就晚了。”
  朱瑞芳见徐义德在沙发里,一直闷声不响,好像有什么心思,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更猜不到是不是肯帮她弟媳妇的忙,想了解徐义德的内心的想法,可是他内心像是一个大海,叫谁也摸不清。她借林宛芝的话,试探地问道:
  “义德是真的吗?”
  “要公私合营,当然是真的。”
  “你可以不可以催厂里快把丽琳的事解决了?”
  “这是你的事体,我不管。”
  “我的事体不就是你的事体吗?”
  “你不是要和丽琳脱离关系,不介绍她工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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