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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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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陪我去。”
  “我吗,是个外行。”
  “外行也不要紧,你总比我懂一些。”
  “这个要化时间,到处去看,到处去比较,——这两天,我忙,没有时间陪你。”
  她斜视他一眼:
  “你陪别人就有时间了。”
  他怕她牵扯到江菊霞头上去,连忙岔开,说:
  “我最近陪她们两个人出去过没有?”
  她们两个人指大太太和二太太。这一阵他倒的确没有陪她们出去。她反过来问:
  “你说谁?”
  “我不是要你提吗?”
  “要末……”她想了想,伸出两个手指来,指着她的卧室斜对面的门。那边是二太太朱瑞芳的卧室。
  “你说瑞芳吗?”
  “唔,她喜欢这些东西。她认识好几家的珠宝首饰店……”
  这个对象不合徐义德的心意。他提出反对理由:
  “你怎么想到瑞芳来呢?你的生日不想过得太平吗?要是瑞芳晓得我送你这么大的钻石戒指,那不要打破醋罐闹翻了天!这事不能让我们家里的人陪你去,也不让亲戚陪你去。”
  徐义德一点破,她马上想到冯永祥。她的面孔发烧了。为了不使徐义德察觉,她摘下塞在胳肢窝钮扣上的淡青色的细纱手帕揩了揩脸蛋。她的心怦怦地跳动着。她私下打定主意要冯永祥陪她去,但她嘴上并不说出来,反而娇嗔地望着徐义德说:
  “你不陪我去,也不让别人陪我去!……”
  他从中辩解道:
  “不是我不让别人陪你去,是要找一个适当的人陪你去。
  瑞芳去,是不适当的。你想想看,是不是?”
  “好啦,好啦,我啥人也不要,我自己去,这行吗?”
  他拍手赞成:
  “这再好也没有了。”
  “不要你去,就再好也没有了。”
  徐义德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吸了一口,有意望着挂在壁炉上面的美国电影明星嘉宝的照片微笑地说:
  “你去买要多少钱,我付好了。”徐义德怕她还不答应,立即想法把话题岔开去,就等于把这件事定下来了,说,“老王咖啡已经烧好了,我要下楼去吃点三明治了。”
  “我陪你去喝杯咖啡。”
  他们两个人到楼下的小客厅里。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低声地说:
  “今天公司里有事,我要很晚才回来。”
  出乎徐义德的意料之外,今天她一点也不留难,很爽快地答应:
  “好呀。不过,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天天这样忙,别累坏了身子。要回来吃晚饭吗?回来吃的话,我等你一道吃。”
  “不,我不回来吃了,你先吃吧。我大概要到十一点敲过才会回来。”
  “那我等你的门。”
  “你要累了,就先睡。”
  双方的话表面上都很体贴而又温存,其实她摸清了徐义德回来的时间,徐义德有了和江菊霞约会的空隙,她可以找冯永祥,真是相敬如宾,各得其所。
  “你坐一歇,我上楼去一趟。”
  “要拿啥物事?我给你去取。”
  “不,朱暮堂的事,她还在房间等我哩。”
  “那快去吧,这一阵为了朱暮堂的事,她老是愁眉苦脸的。”
  徐义德上楼走进朱瑞芳的房间,她已经等得心焦了,见他满面笑容,更是气上加气,便板起面孔,冷冷地质问他:
  “我托你的事,早放在脑壳背后去了吧?”
  “你这是啥闲话?”徐义德没想到一进门就吃了她一闷棍,笑容慢慢消逝,不满意地反问她。
  “这一阵子为啥一点消息没有?”
  “你头脑冷静冷静再谈。”
  朱瑞芳看他也有点生气的样子,自己的口吻改得缓和了一些,说:
  “我头脑很冷静,可是心里怪急的。”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连找了冯永祥两趟,他也愿意帮忙,先找民建会的人说了说,没有起作用;这次他又亲自向市委统战部反映了,人家说,应该按照土改政策和法律办事,他们没有办法。”
  “那就完了吗?”
  “你说说看,叫我有啥办法?”徐义德望着她,失望地伸出两只手来,又像是向她要办法。
  “不能送点钱托托人情吗?”她寻思了一阵,想出这个妙法,责备他,“我的事,你总不肯帮忙,要是林宛芝有啥事体,你早有办法了。”
  “你哪能不讲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么会不帮忙哩!你想的这个办法不行。现在共产党当家,不像从前国民党的政府,送钱没有用,人家不要。一切都照政策办事,就是党员家里有土地也得分,犯了法也要抓起来的,冯永祥说,这件事他没有啥办法了。你叫我哪能办?”
  “能不能讲点面子,减刑呢?”朱瑞芳想起老王从无锡回来,说朱老爷关在监狱里,罪恶很大,性命难保,农民都要求枪毙他。她说着说着,不禁流下了眼泪,用哭泣一般的声音说,“可怜暮堂,想不到晚年还受这个罪……”
  徐义德看她很伤心,明知没有办法,但也不得不安慰她道:
  “你别急,我再找冯永祥想想办法看。”
  “那好,”她听到有点儿希望,用天蓝色的手帕拭去了眼泪,说,“你给冯先生讲,这件事办妥了,我重重谢他。”“那辰光再说吧,”他看了看爱尔金的金手表说,“公司里有事,我得去了。”
  “这事要快,迟了,怕有意外。”
  “好的,我尽快想办法。”他从老王那里了解到朱暮堂的事很少有希望了。
  “我找延年去,看他有啥办法没有。”
  “那么一道走吧,我叫车子送你去,快点!”
  徐义德和朱瑞芳坐上汽车出去,林宛芝转身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抓起电话听筒,找冯永祥。一听到对方接电话的是冯永祥,她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欢,急忙忙地说:
  “阿永,阿永,你快来,快来,我等你。”
  大概对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啥事体,没有马上答应来。她急了,原来压低的嗓子现在忍不住放高了,忘其所以地说:
  “来吧,来吧。我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告诉你,有要紧的事。
  你快来吧,我在楼底下的客厅等你。”
  那边说:“马上就到。”
  林宛芝走到梳妆台面前去,她准备给自己打扮一下。可是她一坐下去,望到镜子中的自己,两个腮巴子红润润的,亮得发光;额角上那一卷头发披在淡淡的眉毛上,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里放射出强烈的喜悦的光芒,青春的活力从眼睛里透露出来。她把那一卷头发用钢夹子夹在额角上,望着镜子里的林宛芝,她发痴一般的轻盈地笑着,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忽然,她的左手的食指指着镜子里的林宛芝,像是警告她要小心,但又像是毫无意义,不过是人在得意忘形时的一个快乐、兴奋的动作。希望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血液在她周身赛跑。赛跑的终点是她的面孔。一会工夫,仿佛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脸上来了,热辣辣的,碰上去就要烫手似的。她陶醉在镜子里,几乎把整个世界都忘了。
  静悄悄中,床头的八音闹钟,有节奏地叮叮当当地响了,忠诚地报告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这钟声唤醒了她的记忆,想起冯永祥一会就要来了,她不满地向镜子中的林宛芝噘噘嘴,说,“傻瓜,坐在那里做啥,还不快点打扮。”她匆匆忙忙梳了梳头,给红润润的脸蛋上扑了一点香粉,然后用伊丽沙白·阿登牌的唇膏涂了涂嘴唇,又用一把镜子放到后脑勺对梳妆台的镜子照着,仔细地望了又望,才满意地抽掉围着脖子的四一四丝光毛巾,轻轻拭去落在胸前的少许的粉末。
  她打开衣橱,那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花绿绿的旗袍。她面对着这些颜色的旗袍愣住了。她歪着头,右手的食指顶着嘴角,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今天穿哪一件呢?”她皱起淡淡的眉头回忆过去几天所穿的衣服;礼拜天穿的粉红色的那件,礼拜一穿的是天蓝色的那件,礼拜二穿的是苹果绿的那件,礼拜三穿的是鹅黄色的那件,今天穿在身上的是深灰色镶着墨绿素边的旗袍,在家里随便穿穿还可以,上南京路去就不像样子了,何况要和冯永祥一道去买钻石戒指哩,更不像样子了。她一件件旗袍看过去,看到第十四件,是紫色哔叽的衬绒旗袍。她点点头,把它拿了出来。在另一个衣橱里,那儿除挂了几件短大衣外,下边还放了二三十双高跟、半高跟的皮鞋。她挑了一双紫红色的半高跟的皮鞋。
  换好衣服,她又从衣橱里选了一件黑色的开司米的大衣,胸前有三个铜板大小的金黄色的扣子闪闪发光。她把衣服全部穿好,在衣橱门上的大玻璃镜子面前照过来,又照过去;正面看看,又看看侧面。她穿衣服不但讲究花样颜色,而且要求全身和谐,既要美丽,又要大方,一走出去还得引起人们的注意才行。她最喜欢听人家说:做衣服得照林宛芝的样子做。她满意今天这身衣服;开司米大衣虽然普通,但加上那三颗金光闪闪的钮子就与众不同了,里面这一身紫色的装束,富丽而不俗,紫黑相配,互相衬托,又很和谐。她安详地走下楼去,坐在客厅里,耳朵却凝神地注意大门那个方向。大门那个方向没有动静。她时不时看看戴在左手上那只十七钻的小四方式的白金手表。
  最近她常常想起冯永祥。每天看不见冯永祥的影子,总觉得生活里缺少点啥。每逢冯永祥要来,她老是自然而然地修饰一番,施点脂粉,换件衣服。冯永祥来了,她很希望他早点离开,又想多留他一些辰光,见了冯永祥心里引起一种说不出的但是感觉到的甜蜜蜜的喜悦。等到冯永祥一走,她待在徐公馆里便深深地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独。
  她坐在客厅里才不过五分钟,但觉得已经等了好几个钟头似的。她不耐烦地躺在沙发上,焦急地皱着眉头,耳朵却仍然注意大门那个方向。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音响,铁门哗啷一声开了,接着是熟悉的轻浮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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